日上三竿,久子里的街道上行人漸多,不少鋪子也迎來生意。
一架素蓋馬車在夏家豆腐鋪門前停下。
眼泡浮腫的夏東光心頭一喜,知道有大生意上門,乘八抬大轎的未必是官老爺,但是坐馬車來買豆腐的,肯定不是小戶人家。
夏東光那張泛著不正常白皙的臉龐,浮現(xiàn)出和煦笑容,從鋪子里迎出來,只是剛跨過門檻,率先抬起的右腳卻頓在空中。
夏東光眼珠瞪圓,仿佛活見了鬼一般。
從車上走下的哪是什么大戶人家的采買,竟然是他連襟家的那個有癔癥的小子。
夏東光并不奇怪這小子今日會登門,只是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身派頭。
坐馬車,穿一身比自己還闊氣的葛布短衫,一手提著半扇野豬肉,一手拎著兩只荷葉包。
李晏清瞥了眼夏東光,漠無表情問:“我小姨呢?!?p> 少年小時候不是沒有喊過姨丈,只是當懂事之后,發(fā)現(xiàn)這個姨丈實在配不上這個稱呼,少年就不再喊了。
少年曾經(jīng)問過娘親,為什么姨丈這么壞,從不待見他們家就算了,對小姨不是打便是罵。
娘親每每談及此事時,總是顯得極為痛心,告訴少年,她妹妹蛾娘還是少女那會兒,當?shù)闷稹扒嘻惾羧褐摇钡馁澴u,說媒人能踏破門檻。
然而男女之事,真的很難說,偏生蛾娘就相中了夏東光這個有著幾分書生秀氣的豆腐鋪掌柜的兒子。
家里爹娘都很開明,這從打小就教導(dǎo)她們姐妹讀書識字上也能一窺端倪,想著只要女兒喜歡就行。
不過那時的夏光東看不出來壞。
真正讓媚娘,也就是李晏清的娘親,察覺到變化,是她在出嫁之后。她比妹妹晚半年出嫁,早已心有所屬,情郎是當兵的,時間不由自己支配。
那時連襟二人每逢過節(jié),一起登門拜會老丈人,李晏清那個教書匠外祖父,明顯更親近一身男子氣概的李震,與滴酒不沾、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的夏東光,實在無甚話題。
天長日久下來,夏東光眼睛里便多了絲戾氣,漸漸聽聞對蛾娘動手打罵,有一回被李震知道,原本想著上門說道說道,不成想連襟二人沒談到一塊兒,動起手來,夏東光哪里是李震的對手?
被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
這是夏東光不待見李家的其一。
其二,夏家和李家,雙方父母都無異相,結(jié)果孩子生下來,夏家孩子有,李家孩子沒有。
夏東光心里愈發(fā)不平衡。
當然,幾年后夏東光好想不少,李家那小子雖然沒有異相,卻有癔癥,更可怕。
“鋪子里。”
夏東光原本想隨口說句“死了”,看在少年拎來的東西的份上,這才改口。
倒是想起些事情,瑯山事件鬧得滿城風雨,很多年沒有過如此大動靜,傳聞這小子也卷入其中,一條爛命倒挺硬,逃了出來,算是間接替衙門破了案子,這案子有賞銀。
“清兒來了?”
約莫聽到動靜,蛾娘來不及拭擦濕漉漉、被水泡得發(fā)皺的手,欣喜不已從鋪子里側(cè)小跑出來。
李晏清趕緊迎上去,臉上剛浮現(xiàn)出笑意,轉(zhuǎn)瞬又黯沉下來,隨手放下東西后,皺眉問:“小姨,他又打你了?”
“沒,沒事的?!倍昴锷焓謸跗鹨呀?jīng)腫脹的半邊臉,心思全在李晏清身上,上下打量著,又看了看地上的東西,有些驚訝道:“清兒,這……”
李晏清正想回話,蛾娘背后傳來聲音,“衙門發(fā)了賞錢唄,還真是大方啊。”
夏成器走近后,嘖嘖幾聲,瞥了眼少年身上的葛衫,帶著教訓(xùn)的口吻道:“稍微有點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聽說衙門那一百兩賞銀很多人分,你分到多少就敢這樣穿?人不像個人,盡會臭顯擺?!?p> 李晏清至今沒太搞懂夏成器為何比夏東光還討厭自己。
要說是異相的問題,可在他們眼里,自己不是有病,更不幸嗎?
“夏成器你還是個人嗎?”
李晏清怒視著脖后生有大肉瘤的少年,“你要是不在家就算了,明明在家,不護著你娘?!”
“嘁,你算老幾,老子需要你來教訓(xùn)?”夏成器冷笑,“我娘被打還不是都賴你!”
“走走走吧,看也看過,別打擾我做生意?!边@時,鋪子門口傳來聲音。
夏東光倘若此時不出現(xiàn),為了小姨著想,一口惡氣還能忍住,這下李二最先繃不住,直接爭奪身體控制權(quán),這次,李晏清沒有壓制。
以后也不必壓制。
這世上真的有些爛人,好說歹說是沒有用的,只能往死里揍,揍到他們怕,揍到他們膽寒!
此事的后果,他們兄妹現(xiàn)在有能力承擔。
“臭小子,你還敢打我不成!”
“李晏清,你動我爹一根汗毛試試!”
試試就試試。
李二人還未至門口,飛起一腳,夏東光躲避不及,哎呦一身,被踹了個狗吃屎。
“李晏清,你照死!”
鋪子里,夏成器手握一塊壓豆腐的磚石,飛快沖去,蛾娘沒能拉住,反倒被他手臂一揮掀翻在地。
李二獰笑,右手猛然一抖,一條旁人看不見的光鞭,出現(xiàn)在少年手中。
啪!
彷如雷電構(gòu)成的光鞭抽出,夏成器正奇怪這是什么動作,莫非還玩起暗器不成?
下一息,一種比割肉剜心更強烈的痛處,陡然襲來,生有碩大肉瘤的少年,發(fā)出一聲無比凄厲的慘叫。
響徹整條街道。
路人們,商鋪里的人,紛紛被驚到。
夏成器的第二聲沒能叫出來,異相少年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能看見自己的身體,他多了副近乎透明的身軀,正被一條神異光鞭纏繞住,一股深入靈魂的疼痛,使得當下這副身軀不斷戰(zhàn)栗。
異相少年想要昏厥,卻如何都昏厥不過去。想要放聲嘶吼,卻如何都發(fā)不出聲音。
光鞭的源頭,在李晏清手里。
“器兒!”夏東光從地上爬起后,怒吼道:“李晏清你做什么了,我家器兒怎么癱了?!”
“想知道?那你也試試就明白了。”李二露出殘忍笑容。
啪!
光鞭纏繞著夏成器的魂體,變長兩丈,抽在夏東光身上。
“啊——”
如出一轍的、連聽著都瘆得慌的恐怖慘叫,響徹整條街道,圍觀者越來越多,沒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看見兩個人莫名其妙癱倒在地,如死狗一般。
“夠了?!崩铌糖宓穆曇舻懫稹?p> 李二雖然還想讓這對畜生父子再吃些苦頭,卻是不敢忤逆大哥的命令,畢竟前幾天才惹大哥生氣過。
夏家父子的魂體回歸身體,皆是大大口口喘氣,同時驚恐不已地望著李晏清。
“原來李家小相公,幸會幸會,張某這廂有禮了?!?p> 有圍觀路人認出李晏清,走上前來見禮。
“真是李大師?!?p> “李大師,沒想到會在此地碰見,在下也有禮了?!?p> “敢問李大師,是有什么邪異事發(fā)生嗎?”
倒也有些人知道李晏清和夏家的關(guān)系,竊竊私語,不大會兒便傳開。
而夏家父子,包括淚流滿面跑出鋪子后,跪坐在屋檐下的蛾娘,皆是一臉呆滯。
不明白許多人為何都喊李晏清大師。
蘇隱水身死,和李晏清成為縣里新的批殃榜大師的事情,終究沒有瑯山事件鬧出的動靜大,短時間內(nèi)尚未達到人盡皆知的程度,知情者大多與近段時間城里的死者有些淵源。
“蛾娘。”
這時,一個剛剛從人群中打聽清楚情況的婦人,小跑上前,先敬畏地看了眼李晏清,見少年沒有阻止,這才敢替蛾娘解惑。
婦人也是這條街上做買賣的,斜對面的羅記傘鋪,早就對夏家父子看不過眼。
“告訴你,你這位外甥現(xiàn)在了不得,原來早就拜在蘇隱水大師門下,修行神異本領(lǐng),聽說蘇隱水大師修煉出了岔子,不幸故去,如今你外甥已經(jīng)是衙門欽點的新任批殃榜大師?!?p> 蛾娘渾濁的眸子里有了些神采。
夏家父子相視而望,恍然大悟,但是也更加膽寒。
就說剛才那是什么情況吧,敢情這李晏清現(xiàn)在都能抓鬼,有道行在身!
“清兒?!倍昴锵矘O而泣。
外甥竟然已經(jīng)這般有出息,姐姐和姐夫在天之靈,終于可以安息了。
她心頭始終懸著的那股擔憂,也可以落下。
“小姨。”李晏清小跑上前,蹲身在地,替瘦弱女子抹去眼淚。
“小姨,清兒已經(jīng)贖回祖宅,要不你搬過去跟我們一起住吧。”
“傻孩子?!?p> 蛾娘拍著少年的手,十分高興,笑道:“清兒有這個心思,小姨比什么都開心,但是小姨畢竟是有家室的人,怎么好搬去與你同住?!?p> 果真如此。
李晏清心頭有抹黯然。此事少年來時就在盤算,對于這個結(jié)果,不算意外。
李小妹不停抹著眼淚,對小姨心疼得緊。
“夏東光!”
“誒誒?!彬嚾宦牭缴倌旰白约?,剛死過一回的夏東光渾身哆嗦,趴在地上不敢起身,調(diào)轉(zhuǎn)方位面對少年。
“從今往后,你再敢動我小姨一根汗毛,我要你夏家列祖列宗不得安寧,五服之內(nèi),人死不能投胎,煉其生魂,一日不歇,我死方休!”
此言一出,別說夏家父子,聞?wù)呓允抢錃庵绷?,不寒而栗?p> 太狠了!
這是李晏清這輩子說過的最狠毒的一句話。
“是是是,我保證,我保證……”夏東光連連磕頭,砰砰作響。
夏成器一臉呆滯,不敢怒,也不敢言。
小時候以為自己外貌不如他,后來知道他有癔癥,并不比自己好。
再后來他爹客死異鄉(xiāng),他娘沒過多少年也撒手人寰,更不及自己。
可為什么就是這樣一個無爹無娘,還有癔癥的小子,突然就成了一個大人物?
明明流著一半相似的血液,他夏成器,到底輸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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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晏清走后,蛾娘分別攙扶起兒子和相公,夏東光本想甩開她,但是腦子終究制止了眼泡浮腫的白凈漢子這么做。
蛾娘含笑道:“相公,我以后再也不往外頭拿錢了,我一分一厘都不要,咱們好好過日子,你看成嗎?!?p> 瘦弱女子記得,那個帶著幾分書生秀氣的少年,曾經(jīng)對自己說過:“我愿與你白頭偕老?!?p> 她信了。
此刻,她仍然愿意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