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兄妹有段時日沒有回鵝頸巷,馬車還未靠近巷口便停下,對于所謂的大師名頭有沒有傳到這里,兄妹三人都不清楚。
一襲葛布短衫的少年,手里提著兩只油紙小包,走在略顯泥濘的巷道中,如同以往一般逢人就打招呼,那些人的反應也和過去一樣,基本都不搭理。
不過眼神顯然有所不同,似乎驚訝于少年怎么就突然闊氣了。
他們又哪里知道,李晏清現(xiàn)在不僅是短衫,如先前那個富貴公子那樣的錦緞長衫,也是有資格穿的,精瘦少年已經是衙門掛名在冊的修行人士,正兒八經的諸子百家讀書人,九品陰陽家。
“周老?!?p> “哦,阿大呀,你這……對啦,你家來了不少人,你趕緊回去看看?!?p> 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大爺,原本想打聽一下少年此番變化的緣由,不過忽然想起什么,又岔開話題。
李家兄妹疑惑,怎么會有人拜訪他們家,還不少?
道了聲謝后,兄妹三人加快腳步,臨近家門口時,果然看見籬笆院里站著不少人,隔壁的陳叔和蘭嬸正端著茶壺和粗碗,倒水招待。
“小李兄弟!”
許家大郎個頭高,望得遠,最先注意到精瘦少年走近,咧嘴一笑,揮起手臂。
其他人聞言紛紛扭頭望去,皆是熱絡打起招呼。
李晏清有所恍然,難怪那日在執(zhí)劍堂分別時,黃伯和許家大郎仔細打聽過自家住址,敢情這些人早就商量好了,今日一起前來送節(jié)。
院中搭了個茅草棚的土灶那邊,灶臺和破木桌上,用草繩系著的,或者用荷葉裹著的禮品,擺得滿滿當當,其中半扇黑毛的野豬肉最為顯眼。
“今日過節(jié),諸位能過來小子就不勝感激了,怎么還提這些東西?!?p> 李晏清小跑進院子后,躬身行禮,言語真摯。
少年是真心感動,已經多少年了,自從娘親病重之后,家里何曾見過這般光景?
“誒誒,這可使不得?!贝鞲鸾淼狞S伯趕緊上前托住。
“是啊,真要說感激,那也應該是咱們感激你,瑯山……嗯,要不是你,咱們一個都活不成?!?p> “沒錯,今日我連老丈人家都推到晌午,先過來拜會小李兄弟,畢竟咱這條命都是你給的?!?p> “恩公切莫推辭,一點小心意而已,你若是不收,我們心里反而不好受?!?p> “小李兄弟,無甚值錢東西,一點農貨玩意,你莫要嫌棄才好,再說,嘿嘿,上次不是得了些賞銀嗎,咱們現(xiàn)在也不差錢。”
眾人七嘴八舌,言語同樣真摯。
李晏清趕忙打開屋門,卻是有些尷尬,屋里根本坐不下。
好在是一起經歷過生死的人,大家也不在意,有些人坐在門檻上,有些人席地而坐,相聊甚歡,各自說了些從瑯山逃出生天后,回到家中的變化。
在此過程中,陳叔和蘭嬸回去了隔壁。
兩口子已經知道,瑯山的事情衙門下過封口令。
眾人聊了約莫一個時辰。
李晏清有意留大家吃個午飯,家里不好做,可以去外面下館子,不過今日眾人都還有別家親戚要拜會,實在不得閑。
李家兄妹一直將他們送出巷子。
返身回來時,幫忙照看禮品的陳叔和蘭嬸,明顯有些欲言又止。
李晏清哪里不知道他們想問什么。
“叔,嬸,你們放心,老先生一直記得,我已經打聽清楚,執(zhí)劍堂衙門那邊疏通過的,給了半年期限,時間充裕?!?p> 話雖然這樣說,但其實李晏清心里也沒底,就感覺……張老先生一點不急,似乎并未太過放在心上。
少年覺得事關陳家一家子人的命運,不能全把希望寄托在張老先生身上,二弟已經踏入修行一途,九品大概難以對付七境妖怪,得催著他盡快修煉,到了八品興許有機會搏一搏。
而且晉升八品后,小妹出現(xiàn)在世人眼前的事情,也有希望。
這就是為什么少年對于二弟這身本事的由來,深以為恥,卻仍然無法說出不準他修煉的話的緣由。
干系太大。
很多時候,我們終究要向現(xiàn)實妥協(xié)。這個道理李晏清多年前就懂得。少年只能竭盡所能妥協(xié)得更少一些,堅守住更多的良知。
陳叔和蘭叔喜不自禁。
李家兄妹今日回鵝頸巷,主要就是給陳家送節(jié),那兩包油紙點心便是路上買的禮品,這下沒想到家里禮品多得兩個月都吃用不完,大頭就留給了陳家,只拎走兩提,準備去第二家。
兄妹三人的小姨家。
————
城西。
久子里。
一條不少吃食店鋪扎堆的街道。
夏家豆腐鋪。
從清晨時分起,豆腐鋪那個被人喚作“蛾娘”瘦弱女子,便不時來到門口張望,似乎在等候什么。
后來鋪子里傳來怒喝聲,瘦弱女子收斂不少,只敢偶爾手上活兒不停,湊到門旁瞧上兩眼。
“臭婆娘,看看看,看去死啊,是不是又在打歪主意?”
這回被發(fā)現(xiàn)。
鋪子里側,走出一個眼泡浮腫的白凈漢子,罵罵咧咧要搜女子的身。
“沒,我沒?!笔萑跖觽}皇躲閃,枯瘦右手死死按住麻裙的衣襟。
可她哪里扭得過白凈漢子,被抵在墻角,白凈漢子從她衣襟里搜出一塊疊整齊的粗麻布,攤開一看,瞬間火冒三丈。
里面有大概三十枚銅錢。
啪!
“你個敗家娘們,養(yǎng)不熟的狗東西!”
瘦弱女子被一耳光扇得撞在墻壁上,沒有幾兩肉的臉頰上留下五道清晰的手指印,可她卻仿佛完全沒有感覺,只是留著眼淚,望著相公手里的那些銅錢,哀求著讓他還給自己。
這二十八枚銅錢,瘦弱女子偷偷攢了半年,沒有克扣家用,是從自己嘴巴里一點點省出來的。
就為今日。
瘦弱女子知道,她那個外甥肯定會來看自己,每年今日都是如此。
自己是個無用之人,當年看著那孩子流落街頭都無法幫襯,至今仍然郁結痛心,更覺得愧對死去的姐姐和姐夫,總想找機會彌補。
惟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求求你,你還給我吧,我沒拿家里錢。”瘦弱女子哀求著跪地磕頭。
“你放屁!”
眼泡浮腫的白凈漢子無動于衷,反而愈發(fā)憤怒,一腳踹過去后,指著女子大罵,“你什么不是家里的?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我沒……”
“娘,這就是你不對了?!?p> 這時,鋪子里側走出一個高瘦少年,后脖子上長著一顆碩大肉瘤,快抵得上半個腦袋,偏生脖子還特別長,被壓迫得往前探去,看起來像只伸長脖子的烏龜。
高瘦少年走近后,居高臨下望著癱坐在地上的娘親,嘆息一聲道:“你看爹每日寅時就要起床干活,支撐起這個家容易嗎,娘你攢點錢不要緊,怎么盡往外人手上送呢?”
瘦弱女子抬起頭,眼淚劃過臉頰,沒去爭論自己每日丑時便要起來干活,“那不是外人,那是你姨娘的兒子,你親表弟!”
“娘,這個你說的可做不得準,城里誰不知道,那小子是姨丈在外打仗的時候生的……”
“你給我住口!”
瘦弱女子氣得渾身發(fā)顫,別人損她姐姐名聲她或許管不到,但是她絕不允許自家兒子編排,他姐夫是給孩子取完名字才離家的,章安巷那一片全知道。
“我說的是事實嘛?!备呤萆倌瓴灰詾橐?。
瘦弱女子怒視著他,又看了眼把銅錢塞進衣襟里的相公,嘴唇翕合,終究沒再言語,但那雙渾濁眸子里淌下的眼淚,卻是越來越多。
隔壁左右的鋪子倒也有人注意到動靜,就連過來看一眼的心思都沒有,實在見怪不怪。
夏家那媳婦,若是三天不被打才叫奇怪。
賣豆腐的夏東光,委實不是個東西。
那個叫夏成器的兒子,最不成器,小時候且不提,如今快要戴巾的年紀,一膀子力氣他爹都不如,也沒見護過他娘一回。
那蛾娘還是教書先生家的閨女,嫁給這賣豆腐的夏東光,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
金玉良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