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急腹癥
“姓名?”
“格里斯?!?p> “不,我是說這孩子的名字。幾歲了?”克拉夫特飛快地在家屬一欄填上了格里斯的名字,注明患者父親。
他們正坐在一間空教室里,盧修斯被打發(fā)去找兩條毯子來,患者躺在硬邦邦的長椅難免會不舒服。跟著來的學生們被攔在身后,讓開了足夠的空間。
他手里的紙是從抄寫紙里抽來的,下面墊著《人體結(jié)構(gòu)》第二冊,旁邊的學生很有眼色地遞給他一個墨水瓶。筆尖在紙面上快速勾畫,寫出的字連成一串。
雖然克拉夫特的字確實不錯,但他寫的問診記錄從來都是歪歪扭扭,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神秘力量所影響。
“莉絲,她叫莉絲?!备窭锼褂行┱\惶誠恐,小聲而快速地回答克拉夫特的問題,好像自己慢了點克拉夫特就會放手不管,“今年三歲了?!?p> 一大群的黑袍人給了他不小的壓力。他們已經(jīng)應要求退后了點,但還是讓人感覺明亮的教室里多了一些陰森恐怖的氛圍。
“是哪里不舒服?”克拉夫特一邊問一邊扭頭看了眼橫躺在椅子上的患兒。這個年紀的小孩不說還真不好看出性別,仔細回想的話酒館里確實有時會看到這個孩子,但一套沒啥特點衣褲讓他一直以為是個男孩。
說到這個話題,格里斯看著都要哭出來了,眼眶通紅,但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以盡可能清晰的方式描述了他所知的情況。
“她兩天前好像吃了什么,一直拉肚子。本來以為過幾天就會好起來,沒想到今天早上肚子更痛了,痛得說不出幾句話。
之前我?guī)ソ烫靡诵┦ニ?,還去診所看過,喝了草藥湯,但沒有用處?!?p> “什么草藥?”克拉夫特追問道。圣水他知道,是經(jīng)過了一些奇怪儀式的凈水罷了,他小時候不是沒喝過,作為安慰劑至少可以說是無害。
草藥就難說了。外面開診所的醫(yī)生沒幾個是學院里畢業(yè)的,各種偏方怪方橫行,什么都敢往藥湯里加。
這可不是中醫(yī)那種有辨證論治的搞法,文登港業(yè)余醫(yī)生的治病方法與其說是給人用,不如說跟某些會從地里長出來的綠皮玩意更類似,主要指導思想就是“俺尋思”。
“抱歉,我不知道……”格里斯茫然無措,“神父說是因為我沒有全心全意相信主才這樣的,是不是我不該去讓她喝那些草藥?”
這個人近中年的男人痛苦地抓著自己的腦袋,幾乎要扯下自己的頭發(fā)。在他眼里,這就是死亡的前兆,他可能要失去自己唯一的孩子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笨死蛱匕醋∷募绨?,試圖讓他平靜一下,“記不得沒關系,我還有別的問題需要問你。”
……
……
不得不說格里斯屬于那種醫(yī)生們最喜歡的家長。在對女兒病情的慌張恐懼中,他已經(jīng)算相當鎮(zhèn)靜了,讓克拉夫特很快問到了相對完整的信息。
患兒是格里斯三歲的女兒莉絲,在前兩天突然出現(xiàn)了發(fā)熱、腹瀉的癥狀,糞便稀得跟水一樣。
這本來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這個年紀的孩子莫名其妙吃壞了肚子簡直再正常不過了,絕大多數(shù)時候家長都不會太在意。
作為一個對孩子比較關注的父親,格里斯甚至還專門抽出時間去教堂禱告,給她帶了些圣水回來。
但是在喝下圣水一天后,小莉絲的病情沒有好轉(zhuǎn),于是不放心的格里斯又帶她去了附近的診所,讓醫(yī)生開出了一劑草藥湯。
看著顏色不那么正常的湯藥,格里斯還是打算讓莉絲試試,結(jié)果試試就逝世。今天一大早,莉絲本來并不嚴重的腹痛迅速加重,排出的糞便不多,卻帶上了血色。
焦急的格里斯抱著莉絲去了教堂和診所,結(jié)果神父只是表示這個情況只能虔心祈禱,等待神的旨意了。診所的醫(yī)生更是毫無辦法,只想著把自己摘出去。
作為長期在學院旁邊開酒館的人,格里斯最后能想到的辦法就是向?qū)W院里認識的人求救了,不然就只能等莉絲會不會奇跡般自愈。
“我需要做個檢查,可以嗎?”克拉夫特在紙上記完了現(xiàn)病史和基本信息。既往史和家族史的內(nèi)容只有寥寥幾筆,只知道莉絲的母親也是因為急病去世的,格里斯也說不出是什么病來,不過莉絲出生來倒是沒有生過什么大病。
“好的,謝謝您。”格里斯連忙點頭,他并不明白為什么這都要請示一下他,不過看克拉夫特這態(tài)度應該是要接手的。
“我是說一個全面的檢查,要接觸整個肚子,包括大腿根部?!笨死蛱乜戳艘谎凵砗蟮囊蝗簩W生,覺得還是要先說明下,“我想這不適合有太多人圍觀。先生們,暫時回避一下好嗎?你們可以趁這個時間去回顧下我為什么要問這么多?!?p> “嗯……沒有問題?!备窭锼躬q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準備跟學生們一起出去?;蛟S是克拉夫特的認真態(tài)度取得了他的信任,他并沒有提出疑問。
“格里斯你回來,我說的是他們,家屬留下來陪著,幫忙安撫下孩子?!睂W生們迅速地退場,克拉夫特把格里斯拉到孩子旁邊,開始了檢查。
克拉夫特撩開頭發(fā),摸了下莉絲的額頭,溫度不高。這孩子滿臉淚痕,沒有哭鬧估計是已經(jīng)哭過很久,現(xiàn)在哭不動了。
他的心里其實已經(jīng)有點數(shù)了,這種東西屬于診斷學里最喜歡講的東西——急腹癥,通俗點就是“醫(yī)生,我肚子痛”。哪怕不給克拉夫特超常的記憶力,他也能嫻熟運用其中內(nèi)容。
3歲的小孩,腹瀉、發(fā)熱兩天,應該是什么病原體造成的消化道感染,在到處是海鮮的文登港很常見。
但今天的情況八成不是感染加重的鍋。排便突然減少,還帶血,多半是哪里梗阻。
克拉夫特觸摸看起來毫無異常的腹壁,下壓時沒有感覺到明顯的緊繃僵硬。
這讓他稍微松了口氣,看來還沒嚴重到滲出液體刺激腹膜的程度,說不定事情不嚴重。
沿著固定方向,他很快找到了佐證自己觀點的證據(jù),那是一個靠右下腹的腫物,摸起來有點類似于臘腸。
情況還行,克拉夫特提著的心徹底放了下來,應該是腸套疊,這個位置可以大膽猜測一下是回盲部腸套疊。
小腸與大腸的交界處,回盲部的一截回腸套進了大腸里,一層壁變幾層,當場就給梗住了。對于腸道功能易紊亂的小孩子而言不少見,是兒外科最常處理的急腹癥之一。
這個倒霉孩子可能是病毒性腹瀉,本身就是導致腸套疊的危險因素,然后還喝下去些古怪的草藥湯劑,理所當然地發(fā)生了腸套疊。
這診斷過程還挺順的,讓克拉夫特找到了一點在病例討論課上應對老師提問的感覺,在找到所有證據(jù)后自信地給出答案。
按理來說,接下來就是影像學檢查確診了,但很可惜這里沒有B超,也做不了腹部立位片,百分百的確診是不要想了。
他為孩子重新蓋上衣服,拿起紙筆在頁尾分出“初步診斷”一項,用諾斯語把“腸”和“套入”兩個詞組合了一下,在下面預留了一行空間。
等他空下來還得在下面加一行解釋,自從當上講師,他處處都得留空做名詞解釋,快成職業(yè)病了。
抬頭向格里斯解釋道:“你可以理解為她有一截腸子套進了另一段里,然后就那么堵住了。你還記得她是什么時候開始痛的嗎?”
“大概是鐘樓兩次敲響前,我?guī)チ私烫靡惶耍唧w時間記不清了?!?p> 那大概是一個半小時到兩個小時之間,不幸中的大幸。發(fā)現(xiàn)得及時,就算是先去教堂轉(zhuǎn)了一圈,這個時間段也還沒到發(fā)生腸壞死的程度,用非手術的方案就可以解決。
所以非手術方案是啥來著?
“不對……”克拉夫特喃喃道,剛放下的心馬上又提了起來,就像做高數(shù)題流暢算到最后一步時被卡住,發(fā)現(xiàn)啥都沒問題,但就是計算量不夠算不出來。
“什么不對?”格里斯也跟著緊張起來,明明克拉夫特剛向他解釋了病因,現(xiàn)在事情好像又復雜了起來。這時候最怕的事情就莫過于醫(yī)生擺出個“笑容漸漸消失”的表情。
克拉夫特沒有回答他,一個嚴肅的問題正擺在面前,卡住了最后的去路。
對于目前的情況,他所知的標準答案是空氣灌腸,可以輕松解決大部分像莉絲這樣的早期急性腸套疊。
但這需要相應設備,他不是學機器制造的,壓根不懂這東西是怎么做到控制氣壓,通過充氣把腸子弄回原位的同時保證不穿孔。
就算他知道怎么制造,難道他能憑空給直接手搓出機器來?退一萬步講,就算教會的神當場顯靈,給他變出了機器,又要怎么在沒有B超、X線等影像檢查的情況下確認復位成功?
空氣灌腸的方案走不通,那就只剩下的傳統(tǒng)手段——克拉夫特得通過手術的方式,讓小莉絲挨一刀,用有創(chuàng)傷但更直接有效的方法把腸子弄回去。
但空氣灌腸不行,難道這個條件就能做手術?在沒有麻醉、沒法無菌的情況下做手術,這還不如祈禱神派天使給他送來空氣灌腸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