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春。迎著亞運之光,京北一中的家屬院落成。
按照設想,這處院落,要成為京北的榮光。由于僧多粥少,即使要交一筆數目不小的費用,但永久居住權的誘惑,使得競爭很是激烈。在挑選入住教師的時候,條件幾近嚴苛。多方考量,幾輪篩選,才最終敲定下來。葉遠和吳桐這對年輕夫妻,成為排名第一的入選家庭。學校同事雙手贊成,沒有一人提出異議。一時傳為美談。
在召開入住碰頭會時,學校提出了一個光榮的任務:入住家庭,可以自行裝飾,年底評選出“一中最美的院子”,并給予神秘獎勵。這些新主人,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甚至互探消息,做起了地下工作。一時間,除了工作上的較勁外,又新添了較量之處。
當然,也有例外。葉家夫妻,保持著一貫的淡然心態(tài),不準備加入這熱鬧中去。這與他們的性格有關,有點不爭之爭的味道。更重要的是,吳老師已身懷六甲,沒有多余的精力。新家的布置任務,全都交給了葉老師。在其他幾家因意見不合鬧得不可開交時,他們小夫妻倆依舊情意綿綿。這可羨煞了吳老師的同事兼好姐妹張雨。張雨和吳桐是大學同學,畢業(yè)后,一起工作。后來,他們先后結婚,對象都是一中的老師。一年前,張雨迎來了新生命,取名洛宇航。小家伙長得白白胖胖的,便有了個很隨便的乳名“小胖”。吳桐嘲笑張雨兩口子隨意的同時,也暗羨不已。她也盼著給葉遠生個寶寶,或許上天聽到了她真誠的呼喚,很快也有了身孕。在交流育兒經的過程中,兩個好姐妹走得更近了。這次,他們同時入選,誰成想竟成了競爭對手。雖然輸贏不重要,但張雨性子好強,想要痛痛快快地贏吳桐一次。
這天傍晚,葉遠正附在吳桐肚子上,跟未出世的孩子說著話。張雨晃悠悠地走進來時,二人竟全然不知。她假裝遮住眼睛,促狹地笑道:“好一幅全家福哇!”夫妻二人嚇了一跳。葉遠立馬離開吳桐的肚子,紅著臉躲出去了。吳桐看著張雨,嗔怪著笑道,“你這妮子,好話都讓你說岔了。你看看,我這肚子是不是更大了。剛才小家伙踢來踢去的,葉遠正在興頭上,聽得有味,你卻來了,看把他臊得夠嗆?!睆堄晷Φ溃骸皢眩磺闪?,攪了你們的幸福時光?!薄翱次也凰籂€你的嘴?一天到晚凈胡說?!眳峭┥焓帜罅四笏淖旖牵又f,“我不信,你跟你家洛老師就沒秀恩愛的時候?何況,我自幸福我的,又沒有公開秀著?”“還沒公開?誰不知道,你們兩口子是全一中最恩愛的一對。我們不知要排到第幾呢?”張雨笑道。這便是兩人的相處模式,因為熟悉,反而不必顧及。等鬧夠了,張雨才旁敲側擊地問起競賽的事。誰知吳桐竟是一問三不知,真真兩耳不聞競賽事,一心只管腹中嬰。養(yǎng)胎養(yǎng)到如此地步,怎不讓人羨慕。張雨只得悻悻地離開了。
遠遠見到張雨離開,葉遠掐滅手中的煙,再停留片刻,待到煙味散了,才折回去。吳桐見他回來,說了聲抱歉后。小兩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七拐八拐的,他們聊到孩子取名的事上來,想了好幾個,都不滿意。突然,葉遠說道:“你前天夜里不是做了個胎夢么?”這一提,吳桐倒想起來了。那夜,她睡得昏昏沉沉,仿佛長了翅膀,飛了起來。先是慢慢地飛,后來竟越飛越高,還飛過山川,越過大海,最后躺在軟綿綿的云朵上。那云朵說也奇怪,竟是紫色的,映得周圍也一片紫色。然后,云朵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眼看落到一棵梧桐樹上,快要撞著的時候,急得她出了一身汗,喊著救命。葉遠自她懷孕后,便睡得輕,稍有動靜立馬就醒,那晚也是如此。看到妻子夢中的樣子,趕緊搖醒了她。這夢來得奇,不知是好是壞,吳桐竟無法入眠,窩在葉遠懷里,昵呢喃喃,值到黎明,才又睡去。俗話說,一孕傻三年,若不是今兒葉遠提起,她簡直忘了曾有過這樣一個紫色的夢了?!皩α耍瑥堄杲裉煺f什么了?”葉遠話題一轉,又回到這兒來了。吳桐笑了笑,道:“你還不知道她,整天沒事忙。她再來,你也不必躲。她都不怕,你怕什么呢?”葉遠搖搖頭,道:“她家洛老師不在場,總是不好,再說,我還真怵她的那張嘴。”“新家的裝飾做得怎樣了?你也不讓我去看,只見你忙。難道真要給我個驚喜?可千萬別是驚嚇就行了。”吳桐打趣道。葉遠聽到這,倒自信且驕傲起來:“放心,我保你滿意,您就瞧好吧!”“得了,本宮就坐享其成吧!”夫妻倆說到這兒,呵呵地笑起來。簡陋的小房間,充滿了幸福的味道。
眼見臨盆在即,吳桐已經請好了產假,專心待產了。葉老師每次課間,總是急匆匆跑回來,確定安然無恙才能放心。當然,新居的裝飾工作也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兩個月前,葉遠專門去了山里,找老同學方樂要了幾塊石頭。方樂笑他小題大做,卻也欣賞他的完美主義。當然,還要很多小細節(jié),不到揭曉的一刻,吳桐永遠不知進行到何種地步了。葉遠私心地想,等孩子出生,一起住進新居,將會是人生的一大圓滿。吳桐除了笑他的執(zhí)拗外,心里溢滿了幸福的感覺。
終于到了那一刻,吳桐在陣痛時間越來越短的情況下,意識到小生命終于要來報到了。記不清是怎樣在忙亂中進了醫(yī)院,進了產房。當母女二人平安地推出產房,住進病房后,葉遠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是一個父親了。
看著因生產而疲憊不堪的妻子,葉遠心疼極了。他應該想到,她的吳桐是堅強的,也是偉大的。為了他們愛的結晶,怎樣辛苦,她都是甘之如飴的??墒?,想到自始至終,沒有聽過一聲她叫疼和苦累時,心里充滿了愧疚,如果可以,他愿意代替她承受這一切。但一轉身,看著襁褓中的小小人兒,白白嫩嫩的,軟軟的,可愛極了,漂亮極了,就想把美好的一切都給她,讓她做最幸福的孩子。他情不自禁地親吻吳桐,又親了女兒。吳桐看到他這樣,輕輕笑著,初為人母的滿足感,蕩漾在臉龐,更顯得溫柔似水了。
張雨是最先趕來的。看著粉嘟嘟的小小人兒,一個勁兒地夸孩子漂亮,再看看抱在懷里的小胖,撲哧一下樂了,商量著預定兒媳婦的事。吳桐沒想到,她的思維跳得這么快,竟想到多少年之后了,只是這娃娃親結得太早了吧,吳桐又笑了她半天。張雨抱著小胖,湊上去看了又看。小胖竟咿咿呀呀地叫起來,伸出胖胖的小手,摸向小妹妹。小妹妹竟然咧著嘴,好像是笑了。吳桐和張雨見此場面,都笑了起來。葉遠卻吃了半天醋,埋怨女兒的第一笑沒有留給自己。眾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家家的快樂大抵是相似的。張雨剛走,吳桐的母親匆匆趕來了,聽說坐了兩個小時的公交??粗龓е蟀“?,難為她怎么拿得動。葉遠趕緊接過來,打開一看,有穿的,有吃的,有玩的。吳母說:“你們年輕,怕準備得不充分,我就多備了點!”說著便先去看孩子,“有名字了嗎?這孩子跟小桐小時候一模一樣,真是我的心肝寶貝喲?!眳悄傅膶櫮鐚懺谀樕希@就是祖孫天性吧?!暗纫怀鲈海偷轿夷莾喊?,你們的宿舍太舊太小了,根本轉不開身。再說,小遠,你一男人,難免粗心,還是讓我?guī)湍愎芤欢螘r間吧?!比~遠一聽,試探著問:“媽,您不是正張羅著開飯館嗎?哪能再給您添累?”“那不急,開餐館前,先拿小桐試試手吧?!眳悄感χf道。葉遠知道,岳母的手藝好得不得了,吳桐過去就是享福,再說母親的味道,永遠是最好的。他想到這兒,也就不再爭辯。
出了院,一家三口直接去了母親那里。葉遠照例休完假,又回到工作崗位上了。雖然不舍溫柔的妻子,可愛的女兒,但有岳母照顧著,他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更重要的是,他得加快布置新居了。
插播一下,這個夏天出生的女孩,名叫葉紫云,取自吳桐的夢。當然,寓意也是極好的,所謂“紫氣東來”“鳳隨天風下,暮棲梧桐枝”,寄寓了父母最真誠的希望與祝福。是啊,這孩子,如云朵,如鳳凰,落在了葉家的梧桐樹上,即便有一天遠走高飛,依然是父母最貼心的小棉襖,是父母心底最深的牽掛。
秋,來了。葉家新居,也放了幾個月的味,再三確認,安全無染后,便選在某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喬遷新居。說是喬遷,不過是萬事俱備只欠主人來罷了。吳母知道留不住了,只能依依送別,對小紫云親了又親,才放手。出了吳家院子,小倆口的心就朝新家飛去。終于,葉遠抱著小紫云,牽著吳桐的手,幸福地站在了庭院前。而吳桐,卻有幾分忐忑不安。她想起了當時抓鬮,他們家是1號,張雨家是5號;現在想想,除了數字,她竟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將要有個新家了,一個屬于葉遠、小紫云和自己的家了。俗話說,室有女子便為安,如今卻反過來了。有了葉遠,才是真正的心安吧。直到葉遠稍加牽手的力度,她才認真打量起新家來。
這是一個獨立的紅磚小院,院門是她喜歡的小木門。再往門兩邊瞧去,吳桐被懸掛在右側的小小木條吸引。她細細端詳,見刻著“梧桐小筑”四字,正是葉遠的手筆。她默念幾遍,梧桐,吳桐,這便是他的真心了。如今,梧桐又招來了紫云,可謂心滿意足了。吳桐幸福地看著葉遠,摸摸小紫云的熟睡臉龐,覺得只要他們在身邊,便順心如意了。再看看小木門,正靜靜地歡迎著女主人親手開啟。鑰匙早在吳桐手中,現已微微攥出了汗。在葉遠再三鼓勵下,吳桐舉著鑰匙朝鎖眼瞄去,心還是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個不停,手也有些微微顫抖,既想知道門后的樣子,又有點怯怯的。這或許就是近家情怯吧,尤其對于未知的家,這種怯是可以理解的。
葉遠又緊了緊牽著妻子的手,附耳低語:“放心?!眳峭┎殴淖阌職猓D動鎖鑰,咔地一聲打開了,推開門走進去。吳桐看著院內的一切,驚喜地叫了起來,不一會兒,幸福的眼淚奪眶而出,順著年輕美麗的臉頰流淌下來。這就是她夢里想要的庭院啊。葉遠幫她實現了夢想的一切。能嫁給這樣一個男人,是她積了幾輩子的福氣啊。葉遠忙拭去妻子臉上的淚,復與妻子十指緊扣著,單手抱緊熟睡在懷的女兒,看起新家來。
雖值初秋,小院綠意仍在。緊挨墻根的向陽處,種著常見的四季花草。因花季原因,大都只余枝葉。獨幾桿翠竹邊,傲然立著幾株含苞待放的菊花,頗有點采菊東籬的意境。院子的西南角有株梧桐,雖然不夠高大,卻飽含葉遠的情思與奇想。梧桐樹下的石桌石礅,正是那次入山找方樂要來的。當然,后期的打磨,花了葉遠近一個月的時間??粗饣珥频乃鼈?,再看看妻子幸福的樣子,葉遠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了。吳桐心有千言萬語,最后化成一句“你辛苦了”,滿目柔情地望著丈夫,更握緊了他那溫暖的手掌。
走進屋內,吳桐又被濃濃的京味感動了。吳桐是地道的BJ姑娘,胡同深處的小四合院,是她出生成長的地方。工作了,單位離家太遠,便幾乎常住學校了,周末或節(jié)假日回家,常常感嘆無法將家搬來。如今,葉遠給了她一個家,連起心底的牽念與未來的暢想。家中擺設極簡,但也融合了精雅與實用的功能。簡單的功能分區(qū),書籍、茶具、文房、居室、廚房等,很是齊全。當然,盡量減少了家具的數量,以便紫云再大些,能有足夠的活動空間。墻上有幾幅字,都是葉遠親筆書寫的。他出身書香之家,自幼受家學熏染,自有一番功夫。吳桐滿心歡喜,心滿意足。
秋去冬來,“一中最美的院子”評選活動,總算落下了帷幕。由于葉家退出,張雨的五號院摘得桂冠。這樣的結果,對吳張兩姐妹而言,也算皆大歡喜了。沒料想,張雨領了頭銜,卻推掉了神秘大獎,便算了了。其實,大家心知肚明,一中最美的院子,非梧桐小筑莫屬。隨著時間的逝去,五號院得過冠軍的事,不再被人提起。張雨,本就是大氣的人,也不去計較,依舊和吳桐做著最好的姐妹,時不時提起做親家的玩笑。
平靜的日子,不知不覺間過去了。幾個春去春又回之后,小紫云已過了三歲生日,能夠追著小胖,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了。諸如種種,暫且不提。
且說這天中午,學校傳達室說是有葉老師的信,吳桐幫他領了。至于信中寫些什么,只等葉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