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找到奧夏的時候,已經(jīng)連下了三層,心中怒火騰騰。
明知危險還自己一個人瞎跑,是想害他守不住自己的承諾嗎?!即使那不過是他為了配合尼亞隨口說出的承諾,也是算數(shù)的!
他看著那小家伙嘴里咬著一點忽明忽暗,像是隨時都有可能滅掉的光,手腳并用地爬上一臺不知什么機器,并試圖撬開通風(fēng)口躲進去。
在他身后,一只蜥鼠拖著細長的尾巴橫沖直撞,以與那笨重的身軀全然不符的敏捷縱身而起,越過滿地狼藉,直沖向小沙地人。
在地上,它們的近親是沙地人的食物,在這里,沙地人卻是它們難得的美味佳肴。那微弱的一點光,似乎并不足以讓畏懼勝過它的饑餓。
伊斯放慢了速度,直到那只蜥鼠張開的大嘴幾乎要將小沙地人的頭整個兒吞進去,而那狗膽包天的小家伙閉著眼絕望地將手中的短刀奮力往前扎,才一刀劈過去,將那還躍起在半空的怪物劈成了兩半。
刺出短刀扎了個空,怪物尖利的牙齒從鼻尖劃過,溫?zé)岫瘸舻难獡淞藵M臉。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小沙地人好一會兒都沒睜眼——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死不瞑目的樣子,那會讓活著的人心里特別難受。
“……滾下來!”
伊斯說。
他冰刀一樣扎過來的聲音讓奧夏瞬間清醒,呆呆地睜開眼,徘徊在狂喜和忐忑之間的心情讓他的耳朵控制不住地動來動去。他保持著半蹲的姿勢,好一會兒才抬手抹了抹臉上的血,磨磨蹭蹭地往下爬。
“等等?!币了雇蝗挥肿柚沽怂?,手腕一翻,豎起的冰刀將能凍掉人鼻子的刀面平平地拍在他臉上,立刻把他拍成了一座雕像。
一種微小而奇異的聲音仿佛從地底深處鉆出,又仿佛從四面八方而來,卻又在片刻之間遠去。
這會兒尼亞他們都已經(jīng)跑了下來,看著眼前的情形,有些莫名其妙。
“有聲音。”伊斯隨口解釋。
“大老鼠嗎?”尼亞問。
沙地人下意識豎起了耳朵,擺出警戒的姿勢,神情卻也有些疑惑。
他們的聽力是很好的,卻也只聽見鉆過縫隙的嗚嗚風(fēng)聲。
“不是?!币了箵u頭。
那不像是動物在地底穿行或奔跑,倒更像是……
“像白鴉玩她的薔薇花藤時的聲音。”他在記憶里找出最接近的聲音。
“……植物快速生長的聲音?!卑栜鐜退g成其他人能聽懂的形容。
沙地人松了口氣。奧夏把自己被冰粘住的毛從伊斯的刀上拔下來,顧不得臉上的疼痛,一雙眼睛亮亮地閃著光:“你能聽到?那可是在很深、很深、很深的地方!”
伊斯收回刀,一把將他提了下來,用他冰川一樣的藍眼珠直直地盯著活潑得過分的幼崽。
“你要是再自己找死,”他說,“我就把你凍在這里,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哪里也去不了!”
這是很奇怪的威脅,但奧夏覺得他居然聽懂了。他乖乖地舉起雙手,拼命點頭,同時也忍不住為自己解釋:“我不是故意的!這種時候蜥鼠應(yīng)該都會往下鉆,我不知道這里居然還會有……”
“‘這種時候’是什么時候?”尼亞興致勃勃地問,“繁殖期嗎?”
阿爾茜看他的眼神略帶譴責(zé),尼亞卻毫不在意——小孩子怎么就不能聽這個啦?小孩子自己不是被繁殖出來的嗎?我這已經(jīng)是十分體貼地斟酌過的用詞了好嗎?
真正小孩子并不懂得大人們各種自以為是的顧慮,只是迫不及待般比手畫腳地解釋:“不是,這是血樹的衰弱期,它會讓自己的根鉆來鉆去,尋找它能夠吸收的東西,事實上,它還會捕捉蜥鼠,但那些家伙反而會在這種時候自己湊上去,像是發(fā)了瘋一樣……”
血樹,就是屏障里的世界中心那棵巨樹。遠遠看過去,只能看到它的樹冠是深深的墨綠,樹干也是看起來十分正常的紅褐色,但它延伸在整個大地之下,甚至屏障之外的根,卻是暗紅色的。
那根極其堅韌,連蜥鼠的牙齒也只能咬破一點皮,皮下會滲出血一般的汁液,是能讓蜥鼠為之瘋狂的東西——也只有在血樹的虛弱期,它們才能咬得動。
尼亞聽得嘖嘖稱奇。
“所以,”他說,“即使你們想趁著虛弱期破壞那棵樹的樹根,也會被蜥鼠攻擊,說不定反而會變成那棵樹的養(yǎng)料……好聰明的樹!”
聰明得,仿佛有自己的意識。
“你怎么知道我們想……”一個沙地人戰(zhàn)士喃喃地問出了口。
“這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嗎?”尼亞攤手,“換做是我,一邊在沙漠里掙扎求生,一邊看著屏障里不屬于自己的生機勃勃,也會想方設(shè)法地破壞它,得到它,如果實在做不到,甚至寧可徹底摧毀它……因為那遙不可及的希望,才是最大的絕望?!?p> 沙地人沉默不語,阿爾茜卻微微蹙起眉頭。她知道他們的任務(wù)除了搜集一切科技相關(guān)的東西,還有弄清楚那棵樹的力量到底從何而來。
如果那確實與列烏斯有關(guān),他們自然要想方設(shè)法地解決它。但在他們還并不能確定的時候這樣煽動沙地人,哪怕是為了拉近與這些人的關(guān)系,也讓她有些難以接受。
但在尼亞看來,沙地人對棘人和那棵斷絕了他們的生機的巨樹的仇恨與敵意,根本不需要他來煽動——他只是說出了事實。而他所表現(xiàn)出的理解與認同,也的確讓兩個沙地人戰(zhàn)士對他稍稍改變了態(tài)度,不再那么沉默地保持著距離。
奧夏的反應(yīng)卻不太一樣。
即使臉上長滿了毛,小幼崽也并不能很好地掩飾自己的情緒。他怏怏不樂,偶爾看向尼亞的眼神似乎更加警惕,甚至帶上了一點厭惡。
阿爾茜覺得,如果他們想要找到答案,而不是不由分說地摧毀那棵樹以絕后患,這個小沙地人或許是更好的突破口……但小幼崽或許喜歡她的溫柔,卻更崇拜強大的力量。
他粘上了伊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毫不在意他的冷漠,像只即使被踢開也會鍥而不舍地繞在主人腳邊的小狗。
阿爾茜幾乎能看到名為“好煩”的火焰在伊斯頭頂節(jié)節(jié)往上竄,卻也只是默默回到自己的任務(wù)之中,偶爾看上一眼,嘴角微微帶笑。
——伊斯可半點笑不出來。
他十分認真地考慮著把這煩人的小家伙凍在墻角,等他們離開時再把他弄出來。這樣既能保證小家伙的安全,也能保證他耳根的清凈,可謂一舉兩得。
小家伙扯了扯他的袍子,小聲問他:“你也覺得,那棵樹應(yīng)該被毀掉嗎?”
伊斯很想點頭。他能感覺到小家伙想要的是什么樣的答案,但如果能讓他消停下來,不再纏著他的話……
他低頭看著那雙濕漉漉的小狗眼,面無表情地說了句:“那只是棵樹?!?p> 即使那真是列烏斯弄出來的玩意兒,該砍的也是列烏斯。
小家伙的小狗眼更亮了。
“那只是一棵樹?!薄灿腥嗽?jīng)這樣告訴他。
飼之以血,飼之以恨,卻讓它承擔(dān)一切希望和一切怨憎……那是不公平的。
他用力地拽住了伊斯的手。
“我、”他說,“我?guī)闳タ匆粋€很特別的東西,是這里我最喜歡的東西,你也一定會喜歡的!”
不!我不會!
伊斯惱怒地想著……但還是被拖走了。
“‘很特別的東西’?”一邊跟兩個沙地人聊天一邊全程偷聽的尼亞低聲重復(fù),一臉單純的好奇。
“是個雕像?!币粋€沙地人露出點好笑的神情,“又沉又沒用的石頭雕像,連雕的是什么都看不出來,那家伙不知為什么就是很喜歡,他說那上面石頭的紋路是一幅畫?!?p> “啊……藝術(shù)。”尼亞點頭感嘆,“看懂那些玩意兒也需要一點天賦,可惜我完全沒有?!?p> 他們繼續(xù)談?wù)撝麄兡軌蚶斫獾臇|西,并不擔(dān)心那兩個家伙——地上那只被干脆利落一刀兩斷的蜥鼠足夠證明伊斯的戰(zhàn)斗力。
但沒過多久,他們聽見了一聲低沉的轟鳴,連綿不絕地響著,由強至弱,仿佛漸漸遠去。
地面——甚至整個藏在地底的建筑,都似乎隨之微微震動。兩個沙地人瞬間跳了起來,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
那其中除了驚疑,隱約還有些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