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烈火金剛
蘇赫自午門孤身一人,踏步而出。
候在宮墻下的赤焰與白炎二人,對視一眼,便就起身迎了上去。
三人只低低的言說幾句。
白炎轉(zhuǎn)身就飛身上馬,拽起韁繩扯過馬首,向著暢春園疾馳而去。
催馬貼在蘇赫近前,赤焰問道,“見著公主了?”
“沒有……”蘇赫漠無表情的答道。
“還是見一面再走吧?!背嘌鎰竦溃耙膊患痹谶@一天兩天的?!?p> “算了……她有六個月的身孕在,她的脾氣你知道的?!?p> “哎……”赤焰罕見的深嘆一聲。
蘇赫與阿依夏,他是一直看著的……這事兒鬧的,赤焰自己想想也是一頭亂麻。
蘇赫心愛的女人,卻又懷著他親爹的孩子……至今在這宮里也沒個位份,是妃是嬪都沒個說法……
赤焰就不明白,這一世的情緣,蘇赫卻也就忍得下。
他與白炎,跟在蘇赫身邊從來不多話,可這一回去……卻是非同小可!
能不能活著再返回這京城……戰(zhàn)陣之上,面對他們再清楚不過的北狄鐵騎……誰又說的準(zhǔn)。
亂軍之中,合圍之下,即便修為再高,又能出幾刀……
想要開口再勸,他回神之際,蘇赫已經(jīng)打馬沖著萬佛寺去得遠(yuǎn)了。
……
月上枝頭。
蘇赫在萬佛寺山門處候不多久,待寺門大開之際,寺里已是燈火通明。
闔寺上下的僧尼已齊聚在大雄寶殿的前院之中,皆是身披袈裟,盛裝而立。
圣像之前,萬佛寺方丈靜寧手持錫杖排在左首,其下凈念、凈空、凈相,一應(yīng)寺中凈字輩高僧皆在。
右首處,十八位僧尼手持法器躬身垂目,個個神情肅穆。
待蘇赫一步踏入殿中。
頓時香煙繚繞,鐘鼓齊鳴。
諸尼盤膝坐倒之際,殿內(nèi)殿外,便就泛起那郎朗的誦經(jīng)之聲。
眾尼那或清脆,或綿軟,婉轉(zhuǎn)柔美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如涓涓泉水般沁人心脾,盤繞殿梁,回蕩寺內(nèi),似向著西方凈土悠揚飄去……
靜寧師太身披錦斕袈裟,踏前一步,頓一頓手中九環(huán)錫杖,嘩楞楞作響。
她立于圣像之前,寶相莊嚴(yán)。
“請神兵?!彼谅暤馈?p> 四位體格高大的僧尼,自后殿中抬出一座半人高的木箱。
至殿中,便就在蘇赫身前安然放置。
四位向蘇赫躬身施禮,皆口誦佛號,又喚蘇赫的佛子之名,“迦樓羅。”
揭開木箱四壁,在舉寺之內(nèi),愈隆的誦經(jīng)聲中,紅光如驚鴻般閃動之際,神兵現(xiàn)身。
正是去歲龍樹上人恭奉圣僧舍利入京時帶來,已在萬佛寺供奉了一年之久的那具烈火金剛甲胄。
“請圣僧舍利?!膘o寧道。
言罷持杖盤膝坐倒。
待檀木盒揭開盒蓋之際……
殿內(nèi)頓現(xiàn)流光溢彩。
誦經(jīng)聲頓住。
寺內(nèi)鴉雀無聲。
“此,即為圣僧鳩摩邏碎身舍利。便為這一世,圣僧大德的慈悲智慧功德。”靜寧師太輕聲道。
蘇赫抬眼望去,有沉靜珠光,無華貴寶氣,那光瑩內(nèi)斂,堅固雋永的正是赤焰當(dāng)日自被付之一炬的哈爾密王城中收攏的師尊遺物。
念之,師尊拒不出寺離城,與萬人同焚,坐化于火海之中……蘇赫行三叩九拜子侄之禮。
在靜寧師太的示意之下,蘇赫跏趺禪坐,微闔雙目,親誦金剛經(jīng)。
當(dāng)那潺潺梵音泛起之際,靜寧沖寺內(nèi)一眾僧尼輕聲道,“諸位僧眾,今日皆有緣法,請隨貧僧一道觀迦樓羅法相。”
便就在殿內(nèi)。
蘇赫身后的虛空之中。
金身天王像漸漸浮現(xiàn)。
人身鷹面,頭戴寶冠,身披瓔珞天衣,手戴環(huán)釧。身后兩翅朱赤。挾風(fēng)雨雷電,攜霹靂熾火,似頂天立地般巍然而立。
僧尼懼驚。
闔寺俱靜。
唯聞那低沉悠遠(yuǎn)的經(jīng)文誦讀聲,和著自鳴而響的古剎鐘聲,向著恒古不變的蒼茫大地飄散而去。
直待蘇赫誦經(jīng)已畢。
法相不見。
他便起身在殿內(nèi)穿戴甲胄。
靜寧師太親手幫扶,其余凈字輩高僧也都在一旁幫忙整肅。
稍稍回過神來的眾尼再誦大力明王經(jīng)。
一時間,僧尼那至純之念力竟令著一具烈火金剛甲上金漆梵文篆刻的經(jīng)文明滅閃動,爍爍生輝。
靜寧上前一步,沉聲道。
“我以火光三昧力故,成阿羅漢,心發(fā)大愿。諸佛成道,我為力士,親伏魔怨。”
眾尼齊聲道。
“大悲力猶如熾火,燒除穢惡生死業(yè)緣。”
法事畢。
蘇赫在山門處,翻身上馬。
沖靜寧師太點頭致禮,火龍駒一聲嘶鳴,他便似一團(tuán)火漸漸消弭在了夜色之中。
“阿彌陀佛?!比f佛寺山門前一派恭送之聲。
……
寶順二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子時。
此時,已是年三十這一天的開始。
京西白虎門。
那厚重?zé)o匹的城門鐵閘,吱咔咔的一節(jié)節(jié)升起。
在這個寂靜的夜,這般刺耳的響動乍然直沖天際間,便就驚飛了昏雀,碾碎了蒼云。
門啟再無聲。
正有一人,烏紗罩頂,二品朝服穿戴齊整,在這愈濃的夜色里,在一盞紅燈的輝映下,親啟城門。
隨即,城道的青石板上便就響起了清脆的馬蹄聲。
似雨打芭蕉,蹄聲越來越近,愈發(fā)的急。
便就在漆黑不見五指的夜色中,燈影之下的方寸間,閃出一騎。
那赤紅神駒,竟就似裹挾在它鼻翼間噴吐而出的濃重白氣里。
若地獄中穿行的修羅。
似夢魘中突現(xiàn)的魔獸。
馬上的一襲彤紅甲胄,沖燈下此人略一躬身,馬速不減,便就如箭矢般穿城而過。
隨之而來的兩騎,皆黑氅,亦是在燈下一閃即逝,便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至此時,肅立城門一側(cè)的袁承煥方才來及道一聲,“恭送晉王?!?p> ……
三騎馳行千里路。
蘇赫自奔馬上抬首望天。
有月當(dāng)空。
赤如血。
彎似鉤。
這便是冥冥中的那位主宰,在鐵幕蒼穹間現(xiàn)出的一只獨目?!
那么這只火紅的目,是悲,還是怒……
蘇赫是佛子。
他哪里肯信虛空中有那般神通的存在。
他只信因果。
自他年少開智意識到自己有一面奇怪的鐵牌那一天。
自他在穆松王的大手牽引下踏入小蘭坨寺的那一步。
自他在精舍堂間向蒲團(tuán)上閉目盤坐的圣僧伏地那一拜。
直到此時。
他便在算計著這份因果。
他要得悟收獲,他便要播下種子。
這一枚因果的種子,卻是他種下的?
他一路顛沛流離的來。
他此刻乘夜縱馬而去。
他只知道,在火龍駒那粗重的馬蹄之下,他踏上的便就是一條血路。
血可漂擼。
可浮尸。
可將這世間化為無盡的污穢。
太多的血。
匯聚著他蒲類的族人,天山腳下如此多的部族,橫躍千里的北狄勇士,廣袤無垠的蒙真草原……直至大夏關(guān)隘,至中原,至甘陜蜀地,晉燕魯豫……
皆是血。
不過麥管般粗細(xì)的脈搏中噴濺而出,不過浸濕腳下三尺土地,卻終就聚積起滔天血浪,席卷了天地……
他近似可以看到……
自蒲類,至大夏的京城,這一路上站立著一個個人影……他們虛弱、無助、茫然、彷徨……
突現(xiàn)無邊的黑影,裹挾著鐵馬狂刀,漫天箭羽,自西而東,從南至北,在轟然的碰撞!
破碎。
人影破碎。
刀馬破碎。
山河破碎。
依稀尚存的人群,驚慌失措的四下躲避,卻又能藏身何處……他們終就認(rèn)命一般的瑟瑟戰(zhàn)栗,仰望蒼天,那一張張干涸的嘴里在無聲的質(zhì)問……
蘇赫聽的到。
那一聲聲虛弱的吶喊,“何其慘也。何其苦也。”
這……便就是源于那一顆種子?
這位獨目赤紅,眼底如鉤,隱身于無盡虛空中的存在,以藐視萬物的姿態(tài),漠然無情擲下的那一顆種子?!
它便是通過他的這副軀殼,妄圖獲得這份饕餮大餐般的血肉獻(xiàn)祭?!
“收手吧!”他沖天怒吼,伸手握住了頸后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