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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fēng)疾

第二十四章 小小將軍

北風(fēng)疾 咪尤 3789 2022-12-06 11:15:46

  阿依夏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

  懷著六個(gè)月身子,天底下任哪位婦人的情緒也穩(wěn)定不了。

  姆母陪著她一宿未睡,已是被她嚇壞了。

  昨夜膳喜殿,只坐不一會(huì)阿依夏就推脫身子不適,請旨回了屋。不久,蕭鴻辰就到披香殿來看她……

  未料她竟然不哭也不鬧,不言也不語,目不斜視的看著蕭洪辰穩(wěn)穩(wěn)坐了半個(gè)時(shí)辰。

  待得蕭鴻辰亦覺得無趣,起身要走之際,她方才開口,只一句話就讓景帝摔了杯子……

  “你,就是要這樣做。就是不想讓我見他的,對吧。”

  這一番話里的你我他,凡聽者皆嚇得面色慘白,披香殿頓就跪倒一片太監(jiān)宮女,個(gè)個(gè)以額觸地渾身抖得篩糠一般,殿里除了杯盞落地好似炸響的驚雷,再無其他響動(dòng)之聲。

  景帝蕭洪辰憤爾拂袖去,許久披香殿里都靜得如同荒廟一般。

  便就落了一夜的雪。

  她就看了一夜的雪。

  她若是同往常似得摔了東西砸了物件,又哭又嚎鬧騰的將這披香殿都拆了,姆母亦無所憂。偏她就靜得如泥胎雕像一般,姆母才真的著了慌。

  伺候著她用了早膳,看著她細(xì)細(xì)的吃慢慢的嚼,姆母便就勸道,“公主,不能悶在心里,傷了身子可怎么好……”

  她卻僅是淡淡的笑了笑,“都是男人們的事兒,我又能說些什么呢?”

  ……

  上午的院子里,寂靜無聲。

  均是一夜未睡,殿里的太監(jiān)宮女抽空都各自找地兒瞇盹一會(huì),佘姆母也確是老了,倚著椅背便就睡著了。

  只裹一件紅狐輕裘,阿依夏來在院中。

  天依舊是鉛青色,雪時(shí)下時(shí)不下的。

  她不覺得冷。

  自石桌上捧起一把雪,她試了試雪的溫度,涼涼的,好舒服。

  她怎么就記得從前在北狄,那雪就冷得滲人呢?

  看著雪便就在她手里,慢慢的化成了水,順著指縫漫去了手背處……

  他知道,這是他的孩子么?

  他若是知道,得高興成什么樣?

  又得嚇成什么樣?

  阿依夏想著,便就輕輕一笑。

  怎么就能想的到,她來到了這大夏的京城,卻就在這里懷上了他的孩子呢……

  也不知為什么,自從懷了這個(gè)孩子,她心里便覺得穩(wěn)穩(wěn)的,很踏實(shí)。

  她感覺得到,她的性子慢慢的變了好多。像是這沉甸甸的肚子,她的心,也終于能沉了下來了。以往她做過的那些事,使的那些性子,現(xiàn)在看都覺得很可笑的。

  自蓋著積雪的石桌旁來在廊柱旁,她抬首看看檐頂上那個(gè)鳥巢還在不在的。

  余光中,似從墻頭飛過個(gè)什么東西……

  她便是一怔。

  尚來不及躲,只聽啪的一聲輕響……她扭頭就看到身旁的柱子上竟插著一支雕翎箭!

  卻并無十分的驚慌,她卻當(dāng)即便心下一寒。

  于弓于箭,她自小便就是見慣的,她亦有一手不俗的箭法,是以嚇得捂著心口,失聲尖叫這類事她是做不出來的。

  下意識的拿手托住已然出懷的腹部,她轉(zhuǎn)身欲走……卻又皺了皺眉,她看到那一支箭的箭尾到此時(shí)尤在晃啊晃的……

  她拿手一摘,卻就將箭拿在了手里,插不多深顯然并無什么力道。

  遲疑了那么一瞬,方一抬步,便看到墻頭處探出一個(gè)人影,似年歲不大,卻也一眼就望見了她……

  那人立時(shí)就嚇得縮身退了回去……

  阿依夏眼力極強(qiáng),北狄人卻也沒有眼力差的,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此人是誰,卻是昨夜見過一面的五皇子蕭子峻。

  看他此時(shí)這番作態(tài),顯然是玩耍間誤射了這一箭,想要尋回去,她便松了一口氣。

  然而她卻突然便面色一冷,五皇子的母親是懿貴妃,皇后嚴(yán)寶珍被打入冷宮之后據(jù)說已經(jīng)瘋了,如今后宮一應(yīng)事務(wù)皆由懿貴妃打理。那么……他為何會(huì)出現(xiàn)在披香殿外,乘她獨(dú)在院中便誤射了這一箭?

  竟會(huì)這么巧的?

  看的,聽的多了,不過只在宮中短短一年,阿依夏早就清楚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骯臟之地都有發(fā)生過哪些齷齪的事端。

  自打她有了身孕,便始終提著十二分的小心……

  思忖著,向殿門前挪著步,她回頭就看到院門擠出個(gè)縫,一個(gè)半大的小子緊緊低垂著腦袋,蹭進(jìn)了門里來。

  偷摸著望她一眼,想退回去,似又鼓著莫大的勇氣,站在原地。

  他不能走,因?yàn)樗吹侥侵Ъ谒氖稚稀?p>  他知道自己闖禍了。

  他聽母親說過,披香殿這位阿依夏公主雖然至今沒有位份,卻是在父皇的心尖上……聽聞她與那位早就故去的素倫良娣長的很像的……

  他這手一松,卻一箭射入了披香殿……她如今懷著寶寶,萬一驚著嚇著……

  蕭子峻不敢想,如若這要讓父皇知道了……立規(guī)矩事小,要惹得父皇火起,他定是要倒大霉的。

  ……

  雪將停歇了不大時(shí)候,滿院皆白。

  左近的園圃中原本種了些什么,已是被雪壓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看不到的,此時(shí)恰如砌玉堆銀一般。

  披香殿儼然化為黑檐白瓦,紫檀廊柱間四盞紅燈已是將熄了,猶在散播出昏黃的燈影。

  那個(gè)人就佇立在院中,檐下,裹著火紅的貂裘不著冠也不束發(fā),一縷一縷的辮發(fā)結(jié)的細(xì)細(xì)密密,垂在她的肩頭,她正沖他招著手……

  “小將軍,可是在找什么東西?”

  小將軍……

  蕭子峻下意識的打量自己,依舊是那一身漿洗挺括的寶藍(lán)色箭服,系著同色八寶寬帶,領(lǐng)口袖口都扎的很緊……他心下不由得一松。

  “公主殿下……我……”

  “可是在找這個(gè)么?”她晃了晃手中的那支箭。

  他不便盯著她看,左右瞅一眼卻也并無旁人,院子里空蕩蕩的,那雙千層底的灑銀皂靴便就踏在雪上,他匆匆快步來在她的近前……

  到了近處,他方看到她的腰身圓滾滾的,那蓬軟的貂裘卻都掩不住??吹剿潜妊┻€要白皙的皓腕,那明眉善眸間的鼻梁竟是那般高挑……不由得心下一熱,他怎能做那藏頭掩尾的小人之舉。

  他屏息拱手,再端正不過的道,“臣,蕭子峻,見過公主殿下?!?p>  抬眼看她,卻是始終笑盈盈的望著自己……原來她識得自己,那方才喚他小將軍……她竟是不想自己太過難堪……

  他便有些慌亂的又垂下頭去,“方才引弓之際,一時(shí)不慎失了手……是以……驚嚇到公主,是臣之過。稍后便去向父皇領(lǐng)罪……先請殿下原諒?!?p>  她咯咯輕笑,“你瞧我像是被驚嚇了么?不用請罪原諒這么麻煩,沒事的。不過,你引弓卻是要射什么呢?”

  畢竟少年心性,蕭子峻聞言便有些頹然,便直言道,“卻也沒什么好射的。宮內(nèi)無樹,冬日里鳥雀也近無……只是乘著雪天,信步走時(shí),試著拉了幾弓……”

  阿依夏心下了然,他不似在說假話。

  抬手指了指他背上的那張弓。

  “這……”他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身子……臉上一紅,“這不妥吧……”

  “小將軍竟是這般小氣的?”

  少年郎,最怕別人說他小氣,蕭子峻虎著臉,“我才不會(huì)……”知道自己失言,又低聲道,“臣,是怕殿下……”

  “拿來,我看看你的弓?!?p>  卻是捱不過她那執(zhí)拗的眼神,他又四下望望并無他人在,便將弓摘下,小心翼翼的放在她手里。

  卻不料……

  她只拿手掂了掂,便極為捻熟的張弓搭箭。

  只微微一較力,竟將弓拉個(gè)滿懷,那支雕翎箭鋒銳的箭頭一動(dòng)不動(dòng)的直指著他雙目間的額際……

  蕭子峻瞪大了眼。

  “殿……殿下……”

  他尚未反應(yīng)過來,也容不得他有片刻的驚慌……

  她那圓滾滾的腰肢竟極為矯捷的一擰,弓弦響處……一團(tuán)由枯枝爛葉編出的鳥巢便從檐上骨碌碌的滾落下來。

  他此時(shí)才就真慌了。

  他不是驚懼她那伶俐的身姿,也不是驚詫她那凌厲的箭法。

  這是在雪地里,她是有身子的人……

  他矮著身子,大張著雙臂,只嚇得額頭見汗,左右護(hù)著生怕她跌著閃著,萬一有個(gè)什么不測……

  她卻是許久都未如此開心了。

  只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頓時(shí)回蕩在院中,她將弓遞在他的手里,“小將軍,我可不是你們大夏中原那般嬌滴滴的女子……”言罷,她居然一時(shí)興起,伸手摸了一把他那紅撲撲的臉頰……似是在感念他方才的維護(hù)之意。

  他的臉,便就更紅了。

  這一番動(dòng)作,倒讓她覺得身子發(fā)熱,便就大咧咧的敞了貂裘,“小將軍背著弓,這是要習(xí)武么?”

  “嗯?!笔捵泳ζ鹦馗傲?xí)武,有一天臣也要上陣殺狄蠻!”

  話未說完,他便看到她面上的笑靨漸漸的不見。

  他這才想起她本就是狄人……

  “臣……臣不是那個(gè)意思,臣說的狄蠻是指……”他心中不知為何竟泛起深深的懊悔,卻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解釋不清楚的……

  笑容不在,她的言語間卻好似并沒有絲毫的怒意,反倒是幽幽的說道,“我就是狄人呢……”

  “臣知道……臣的二叔自小也是在北狄長大的,他是大將軍!”如此說道,他終覺得自己是解釋清楚的,他此時(shí)忽然覺得二叔長在北狄,原來也是挺不錯(cuò)的一件事……他生怕她有些許的不開心。

  “蘇赫么?”她的聲音輕的,像是在冬日里呼出的一縷白氣。

  “蕭蘇荷?!彼溃暗钕略诒钡艺J(rèn)識我二叔么?”

  “認(rèn)識?”她像是在問,又像是在答。

  他再看她,她卻已將眼神瞥去了那鉛灰色的天際……

  “殿下能告訴臣,北狄是什么樣的所在么?”

  “北狄?一樣的山,山更高些……一樣的水,更清澈些……”

  “一樣的人么?”

  “一樣是人生活的地方呢?!?p>  “那,他們?yōu)槭裁磿?huì)來?來我大夏燒殺搶掠呢?”

  阿依夏卻又笑了,“這你得問問你的父皇,你們?yōu)槭裁匆ツ??蒲類牧原?shù)萬族人被你們滅了族,哈爾密王城一城的百姓被你們燒成了灰……可就是他們,將你二叔撫養(yǎng)長大的呢?!?p>  “這個(gè)……”蕭子峻低下了頭。

  這個(gè)問題,他回答不了,他當(dāng)然也不敢去問他的父皇……

  “時(shí)候不早了,我困了呢。”

  蕭子峻神色一凜,他竟在這里耽擱了許久,終是無禮的。

  “臣,請殿下安,這便去了?!?p>  未料,她的手又撫在了他的臉上,“我沒有見過什么臣子哦……只見過一位叫不上名字的小將軍,很英武帥氣的。”

  蕭子峻趕忙轉(zhuǎn)身離去,他只覺得自己的面龐燙的似燒著了一般。

  快步來在門前,他咬咬牙鼓足了勇氣,回首想問一句,他還可以來看她么……

  卻只見得殿門開合出,一抹火紅的裙裾一閃而逝。

  ……

  披香殿前空蕩蕩的。

  雪又在下。

  院中那有些凌亂的足印,不多時(shí)也就掩盡,再也看不到了。

  隱約就聽見殿內(nèi)傳出一聲驚呼。

  接續(xù)而來的,便就是數(shù)聲哀嚎。

  殿門呼的就被從里面闖開了,跌跌撞撞率先涌出的數(shù)位太監(jiān)宮女面上皆是驚慌之色。

  “太醫(yī)!傳……太醫(yī)!”一名太監(jiān)驚聲尖叫著自地上爬起身,卻又是一跤跌倒。

  院中就是一片哄亂。

  皚皚白雪被踩為了黃湯爛泥。

  阿依夏昏死過去了。

  佘競芳靠在椅子上小憩,在寶順二十二年,年初一的早晨,再未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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