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六軍摧破
徐北毅近似全身都伏低在肆意飄散的馬鬃之中，單手執(zhí)破風(fēng)，將長刀牢牢的并在身后，他去勢如風(fēng)！
他的雙目已瞪得幾欲眼眶迸裂，緊緊盯著前方的那一名北狄騎手。
在他的眼前，不止這一騎。
在他的馬前有北狄數(shù)萬騎！
他的身前身后，近衛(wèi)軍鐵騎奔涌如山傾覆，似水洪泄。
這皆與他無干。
他只盯準(zhǔn)眼前這一騎！
因為這是鷹笛告訴他的。
“別管前方有多少騎，不要四下亂找敵手。只盯準(zhǔn)一個殺。殺一個，再瞅下一個?！?p> 他被祖父派來與近衛(wèi)軍接送戰(zhàn)報，尚未回返便收到雁鳴關(guān)戰(zhàn)敗的消息……
他已知父親戰(zhàn)亡在廣武關(guān)，如今祖父亦戰(zhàn)死在雁鳴關(guān)前……徐北毅當(dāng)時便痛至昏厥。
待他轉(zhuǎn)醒，已在顛不停軍中。
他是一名夜不收，他便理應(yīng)歸入顛不停。
他便在鷹笛麾下。
短短數(shù)日，他已知曉鷹笛才是真正的顛不停！
鷹笛從前便就是北狄蒲類的顛不停，他后來是黑風(fēng)寨的顛不停，巴蓋烏軍中那些狂妄不可一世的顛不停皆是他教的本事……
他從尸山血海中殺出只為投奔蘇赫，他是蘇大將軍的家臣，他亦是蘇大將軍的生死兄弟。
他便是近衛(wèi)軍頭一號的顛不停探馬！
“你這不叫騎馬。你根本就還不會騎馬……對，從現(xiàn)在起，放松韁繩……你要去哪兒，你得告訴它……用身體，用心去告訴它，不是用手里的韁繩……你不是它的主人，你是它的兄弟，或者它是你的老婆，至少你們得成為朋友……你不能讓它覺得你是在騎著它，你要讓它知道如果有可能，它也可以騎著你……它得感覺得到你哪怕對這個世界都充滿了惡意，但唯獨對它不會……會的，馬比你想的要聰明，只要它愿意，它就能知道你的心意……”
徐北毅此時便就是如此做的。
他的馬韁軟塌塌的搭在身前，他僅以雙腿控馬，一只手輕撫在馬頸之側(cè)那蓬勃躍動的血脈之上。
他隨著馬勢一并上下起伏著身子，他便似輕輕貼在馬背上。
他的戰(zhàn)馬，緊緊咬住前方那一騎，肆意狂奔。
這一刻，它懂了他。
……
回應(yīng)近衛(wèi)軍一輪輪弩矢箭雨的，是北狄騎手返身怒射的利矢。
如冰雹打落的麥穗一般，不停的有騎手自奔馬上栽落。
北狄的。
近衛(wèi)軍的。
他們方一落地，隨即就被沉重的馬蹄踏為了肉泥。
無處躲。
這是近十萬騎軍的追襲戰(zhàn)，便有四十萬只馬蹄在來回奔踏。
田埂被踏平了，水道被踏平了，甚至稍小些的土包低崗都被瞬時夷為平地。
徐北毅的眼中便只有恨。
前面那一騎猛的腰肢擰動，身子回轉(zhuǎn)之際便是雙肩一斜。
便就是一道腥風(fēng)沖著徐北毅迎面襲來！
他下意識的隨勢側(cè)過臉面……
僅就在毫厘之間。
箭頭便撕開了他眼下顴骨處的面皮。
就是一道堪可見骨的血槽。
徐北毅手中長刀揮起，泛起一片寒光。
只奮力下劈。
似沒有絲毫的阻掛，便將前一騎連馬尾帶馬臀斬落下去。
那匹戰(zhàn)馬尚來不及悲然嘶鳴。
徐家破風(fēng)刀在他手中又是一記平斬。
一頂貂帽隨著那一顆人頭就飛上了天際。
待那北狄騎手的無頭尸身轟然倒地的那一刻，徐北毅的胸腹間這才像拉開了風(fēng)箱一般劇烈的喘息……
“一個！”他渾不在意的拿衣袖擦過面頰上的血跡，恨聲道。
余光中，他只見得鷹笛自疾馳的奔馬上向下一探身，像是伸手抄起了什么東西……
隨即鷹笛沖他一揚手。
徐北毅凌空接過……
竟是軟乎乎，毛茸茸的一頂貂帽！
那么……
他有了自己的貂帽。
他已是一名真正的顛不停！
徐北毅伸手戴上這一頂貂帽，他見鷹笛沖他重重的點點頭。
徐北毅的雙目中，至此時便飆出了熱淚。
父親……
祖父……
我殺了一個北狄蠻子！
你們且就睜眼看著吧！我就會這般殺下去，替你們報仇！
替雁鳴關(guān)的袍澤弟兄們報仇！
……
至多半個時辰，近衛(wèi)軍奔襲了十?dāng)?shù)里，便收了兵。
徐北毅只來及斬殺了兩騎。
……
探明敵情，薛丁山當(dāng)機立斷，近衛(wèi)軍騎兵全軍出擊！
以勇無可擋之勢，分三路鉗住了在辛州近處游弋的這北狄四萬騎。
一役破敵近萬。
蘇赫置下的方略，他始終牢記心間，當(dāng)即撤兵。
待騎軍停駐馬步，任由狄騎向東北逃竄而去，近衛(wèi)軍的步卒也已然在趕來的路上。
薛丁山猶豫了。
他知道，六軍危矣。
鐵甲衛(wèi)笨重，仍舊未曾出戰(zhàn)，馬騰按捺不住只身著輕鎧跟著來了，算是將將殺了個痛快。
托雷的貂帽騎，卻是斬敵最多。
王喜不言。
秦駿暴怒。
“不救！”秦駿揚起了那一柄鮮血淋漓的戰(zhàn)刀，遙指東北，“這狗日的金守武，他就不來辛州，他就要將六軍扎在孫家口！那就讓他們?nèi)ニ溃 ?p> 薛丁山望向陳宮，“陳先生……”
陳宮伏在馬背上早已是渾身都顛散了架，他正了正冠，只冷笑一聲，“薛將軍原本在神武左軍，將軍認(rèn)為以六軍的戰(zhàn)力，能撐過多久？”
薛丁山聞言，只垂目不語。
“兩個時辰，撐不撐得??？”
咬了咬牙，薛丁山低首深嘆，“退兵回營！”
王喜一帶馬步，上前郎聲道，“我?guī)┤笋R，繞南而行?？梢允諗n些六軍殘兵?！?p> “不可！”陳宮斷然道，“何謂軍心。戰(zhàn)陣廝殺，有袍澤在身旁屹立不倒，有將帥在軍中臨危不亂，有此二者，即便身陷陣中，即便死戰(zhàn)兵敗，軍心尚在，士氣尚存……本就不堪用，經(jīng)此役六軍即便沒死絕也已破膽……除非自己找來辛州的，否則收攏了反為累贅?！?p> “說的好！就是陳先生的這個道理！”秦駿大聲贊道。
薛丁山當(dāng)即首肯。
“將軍，辛州亦不可固守，全軍應(yīng)隨時做好拔營的準(zhǔn)備。”陳宮又道。
薛丁山點頭應(yīng)下，“大將軍囑咐從未輕忘，我軍始終要避其鋒芒。伺機一戰(zhàn)，見好就收?！?p> 言罷，他沖鷹笛看過一眼。
隨即大軍開拔，顛不停便向著各方撒了出去。
……
待徐北毅隨著鷹笛的騎隊摸到孫家口一帶的時候……
已是殘陽似血。
天際邊的晚霞如被流火掩映，赤焰蒸騰之下漫卷的半邊天亦是紅的。
大地亦然。
放眼望去，潑天血海中，層層落落皆是尸身骨骸。
幾面殘破的大旗，斜斜倒伏著，尚在風(fēng)中獵獵飄擺。
六軍破。
徐北毅俯身在低崗背陽的一側(cè)，久久的探著頭，望著遠方。
今兒，年三十。
明天就是年初一了。
……
年三十的夜，京城死氣沉沉。
已有圣諭，年夜如舊，百無禁忌。
今夜并不宵禁，然而不過一更天，往日里一排排一列列的步軍營甲士均未見到，京內(nèi)的大街小巷上卻是罕有行人。
零星響起的幾聲爆竹，孤零零的回蕩在京城上空，卻讓這座偌大的城池更顯得空曠寂寥。
雖然街上無人，卻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牢牢盯著禁城。
今夜，宮里依舊照例在膳喜殿置擺了年夜宴，然而一應(yīng)皇室宗親均未請。
宮外除了在京的三位駙馬，便只有兩位前來赴宴。
早已開府的獻王和圈禁在暢春園的晉王。
……
已是多少日夜不能寐，蕭鴻辰記不清了。
晌午，他便將依舊忙亂的軍機處散了衙，他不想再聽，也不想再看……他已煩不勝煩。
算是稍有閑暇，只在養(yǎng)心殿執(zhí)筆不過半個時辰，他便讓康佑福將那副根本什么也未繪出的畫張付之一炬。
欲傳阿依夏侍駕去御花園走走，尚未出口這才想起她如今已是六個月的身孕……便傳來可兒，牽著她的手，去走了一遭。
……
此時的御花園卻又有何處堪可一看。
殘雪枯枝，瘦石凍泉。
唯有掌心里的那只綿軟的小手，是暖的。
可兒的身量眼見得高挑了些，桃粉色的夾襖領(lǐng)口袖口處皆翻著雪白的毛裘，已頗具麗人之像。
口吃的毛病，也好了很多，她若是不急躁，已是聽不大出來了。
“嗯？”蕭鴻辰灑步碎石道間，沉聲道，“你怎么不言語？”
“可兒……可以言語么？”她仰著臉問他。
“你五叔，最近在做些什么？”
蕭子峻在軍報抵達京城的第二日便就被從湯泉宮召了回來，蕭鴻辰聽聞可兒日日都會去他那里玩耍些時候便隨口問道。
“習(xí)武?！?p> “習(xí)武？”
“整日就只在舞刀……舉石錘拉弓……什么的……”可兒提到他就有些不開心，“他總也不理我的……他說要練好武藝保護皇祖父……保衛(wèi)皇宮京城……”
“嗯?！笔掵櫝筋H為心動的點點頭。
可兒止了步，她似猶豫著想說些什么。
蕭鴻辰在她身側(cè)站定，“怎么？想跟皇祖父說什么都可以的。”
他俯低身子，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蛋，溫乎乎的。
如此便好，怕她涼著。
他便又道，“不要學(xué)旁人，在皇祖父面前吞吞吐吐?！?p> 可兒眨了眨那黑漆漆的眼瞳，“皇祖父，為什么不要我小師叔祖保護了呢？”
蕭鴻辰皺了皺眉，“什么師叔祖，那是你二叔?！?p> “嗯……我二叔，很厲害的?！?p> “你知道？”
“我五叔跟我說，二叔是大將軍呢……從前在寺里，師父們也說，我二叔……天底下比他武功厲害的不多呢……”
“是么……可他做了錯事?！?p> “做了錯事……二叔能改的呀……他不是回來了么？二叔那么厲害……他如果想要逃跑……誰能捉住他呢？”
“哦？”蕭鴻辰聞聽可兒如此言說，不由得捋了捋頜下的長髯，“跑？他倒真是沒有跑的……”
“皇祖父……二叔能跑到哪里去呢？這里……不就是家么？”可兒拉著他的手，仰著臉，斷續(xù)的說道，“可兒在寺里做了錯事……就想回家……”說著話，她低下了頭。
“家？”蕭鴻辰不禁一愣。
“我聽五叔說……二叔小時候被壞人帶走了……帶去了北狄……多可憐呢……現(xiàn)在二叔終于回了家……”她大著膽子搖了搖蕭鴻辰的手，“皇祖父……不要把二叔關(guān)起來……”
“大膽！”蕭鴻辰面上的兩道騰蛇紋當(dāng)即泛起，他微瞇著雙眼，冷聲問道，“誰教你這么說的？！”
他臉色這一變，當(dāng)即嚇得可兒臉色煞白，“皇……皇祖……父……不要……生氣……沒……沒人……教可兒……”
兩顆豆大的淚珠兒，在她的大眼睛中滾啊滾的，終就啪嗒的落在了地上……
蕭鴻辰頹然的嘆了口氣。
“好了好了……不要哭么?！彼ㄓ蟹律砣ィ半蕖首娓?，沒有生氣?！?p> 他這么說，可兒倒哭的更兇了些，抽啊抽得，氣兒都上不來了……
哎……
蕭鴻辰便是無奈，他伸手想把可兒抱起來……
這一較力，卻當(dāng)即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踉蹌著退了幾步，只覺得眼前一黑，便沖后栽了過去……
幸有康佑福在側(cè)伺候著。
他那總是佝僂著的腰身一挺，只一墊步便就穩(wěn)穩(wěn)的將蕭鴻辰接在了懷里。
伸手便就搭上了蕭鴻辰的脈門，康佑福一探之下知道并無大礙，掌心中一股溫**純的熱流就向他后心處壓了過去……
康佑福扶著他緩緩的直起身來……蕭鴻辰這才勉力的睜開眼，長出了一口氣……
“皇……皇祖父……”可兒卻是嚇壞了，她邁開小步就沖到了他的近前，牢牢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皇祖父……可兒……知道錯了……可兒再也不淘氣亂說話了……”
倚著康佑福，喘過幾口氣，只覺得那一股熱流在體內(nèi)慢慢的散播開去，眼前四下閃動的點點金星頓消，他拍了拍康佑福的肩頭示意自己已無礙。
試著緩步邁開幾步，走得穩(wěn)當(dāng)了，他復(fù)又拉起可兒的小手，“可兒沒有淘氣，很乖……這里是可兒的家，也是你二叔的家，有你們在，皇祖父心里真的是很高興?！?p> 卻有小黃門快步進了園子，來在康佑福身側(cè)低低的說了幾句。
“都到了？”蕭鴻辰問。
“回圣上，都到了……晉王已入午門。”康佑福在一旁躬身道，“圣上，還是先回去歇息片刻吧。”
“無需?！?p> 依稀又自宮外隱約的傳來幾聲爆竹聲，蕭鴻辰抬首望向?qū)⒑诘奶祀H……
這一年，便就盡了。
他拉著可兒的手，向著園門處走去。
忽又腳步一頓。
他垂首看看可兒，終就露出一絲笑意，“同皇祖父去見見你二叔可好？”
“嗯?！笨蓛褐刂氐狞c點頭，“想見二叔呢……”
小臉上卻又露出不太明白的樣子，可兒問他，“皇祖父……一會在膳喜殿吃年夜飯……不就見到二叔了么？”
蕭鴻辰佯裝不悅，“他不去為家里做事，哪里有飯吃！”
可兒便就又苦了臉，只定定的望著自己腳下的路，小聲道，“大年飯都吃不了……二叔好可憐……”
“讓晉王在午門箭樓處候旨！”
“圣上……這……”
“朕，這就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