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泰帝的棺槨在皇城里停放了四十九天。其后,他的靈柩在眾皇子和大臣們的護送下被移往泰陵下葬。揚王石坦在主持完喪儀之后,堅持留在滎陽為父祖守陵。他還以“先帝近侍,生死相依”為由,把老太監(jiān)白晨要出了宮,并把他安排在陵山下居住。而齊王石堅和成王石堃由于都無法壓制對方單獨掌政,故仍立石垚為帝,改元“共治”。他們又分別在宣德殿東西兩側(cè)的配房里建立了自己的行政機構(gòu),時稱“東西二殿下”。所有國家大事都要先由齊、成二王過目允準后,方能交給宰執(zhí)們用印頒行。小皇帝石垚則完全淪為坐在龍椅上的傀儡,沒有任何權(quán)力。二王掌權(quán)后,也都對自己看重的官吏大加封賞,其中,宋啟愚因功被實授為山西節(jié)度使,童道生被破格晉升為吏部侍郎,加太子少傅。
接下來,兩股勢力在朝堂上相互傾軋,爭執(zhí)不斷,造成行政效率十分低下,甚至在征剿叛逆秦國勛父子的問題上,雙方都很難統(tǒng)一意見。至七月末,秦國勛在擴軍備戰(zhàn)完成之后,主動向朝廷上了請罪折??紤]到秦氏父子兵強馬壯,石堅和石堃又都不愿損耗自身實力派兵討賊,結(jié)果,中央竟真的赦免了秦國勛父子,僅以心智昏憒、附逆為奸的罪名,撤去了秦國勛的越王封號,并削奪了秦邦未的封地做為懲罰。秦氏父子得以在江南繼續(xù)過著驕奢淫逸、相對獨立的快活日子,只是每年除去正常稅賦外,還需要向齊王和成王各上交五十萬兩銀絹的貢賦。
掌權(quán)后的石堅和石堃處處攀比,窮奢極欲。一方若擴建王府,另一方就改造花園;一方若增強護衛(wèi),另一方就加長儀仗;一方若廣納妻妾,另一方就補充婢女;一方若在某部升賞了官員,另一方就在地方增設(shè)職位;再加上一些小人肆意逢迎諂媚,弄得國家烏煙瘴氣,政治秩序一片混亂。起初,童道生還經(jīng)常去見石堅,勸他勵精圖治,憂心國政。石堅也念及以前相救相幫之情,對童道生保持著尊敬和禮遇。但時間一長,尤其是在有人誣告童道生指責齊王穢亂后宮之后,石堅對童道生的態(tài)度漸趨冷淡,有時,甚至還會挑些錯處,加以申斥。心灰意冷的童道生隨即以接家眷來京為由,向齊王告了長假,收拾行裝,返回山西。
在北行之前,童道生特意來到滎陽,拜謁泰陵,會見揚王。
初秋的傍晚,天高云淡,金風送爽。童道生身穿布衣從泰陵的享殿里退了出來,他展了展眼淚,轉(zhuǎn)身向陵外走去。經(jīng)過一座座石像生,快到石牌坊的時候,突然,從路旁跳出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童道生立即認出那人乃太監(jiān)白晨。他看守陵軍士都在遠處,便緊走幾步雙手攙扶住白晨說:“白公公,此間過得可好?揚王待你如何?”白晨輕拍著童道生的胳膊說:“多謝你跟宣道為咱家設(shè)法。此間雖然清靜,但待遇甚好,又遠離朝廷爭斗。咱家過得十分安閑。揚王對我也很友善。且咱家又是出了名的瘋子,沒人敢招惹?!蓖郎c頭說:“這就好啊。宣道兄長一再囑咐,要我對公公多加照料??垂F(xiàn)在的氣色,童某也就放心了。待日后,我稟明了兄長,再想辦法讓公公回轉(zhuǎn)山西,安享晚年?!卑壮堪淹郎绞窈笞拢p嘆一聲說:“不必了。咱家跟著先皇享樂了半生,也不屈這一輩子了。且咱家還有對不起先皇和揚王殿下的地方,今后,就讓我常伴先皇,了此殘生吧?!逼浜?,白晨又向童道生講述了靜福公主造反時皇城里的詳細狀況,以及皇帝駕崩前后的種種細節(jié),但他卻始終未敢說出先帝遺詔的事。童道生說:“目下,齊王和成王在京里明爭暗斗,說不好什么時候又會有一場血雨腥風。揚王殿下無職無權(quán),又無黨羽,帶著公公看守祖陵,置身局外,反而是好事?!卑壮柯詾楸莸卣f:“不好又能如何呢?齊、成二王勢力強大,揚王殿下斷沒有與之較量的本錢,還是明哲保身吧。好在國祚延續(xù),也算老奴能對先帝有個交代了……”童道生臨走之時,白晨又拉住他的手說:“聽說童大人會禳解,咱家近日做了一個很有趣的夢,不妨說與你聽聽。”童道生笑笑說:“只是解悶閑聊的小把戲而已。公公想說盡管傾訴,我洗耳恭聽?!卑壮空f:“咱家夢見先帝已然羽化成仙。他帶著我飛升去了北海。在那里,我們見到了北海帝仙。帝仙請我們飲了甘露。啊,那滋味香甜無比呀!帝仙看先帝并不快樂,隨問他為何。先帝就將大周動蕩、自己失國的事講述了一遍。北海帝仙哈哈大笑,指著身旁奇花上的一只蝸牛說:‘你講的事情都在這蝸牛角上,根本不算什么。’先帝不解。北海帝仙將手一張,那小東西竟變得奇大無比,其觸角上竟真的存在一個大千世界。北海帝仙在先帝耳畔輕言數(shù)語,先帝的表情立即舒朗。我因離得較遠,未能聽得真切,只聽陛下言道:‘該死,該死。我竟不知百姓也有需求?!又魂囯婇W雷鳴,咱家驚懼,便醒了過來。不知童大人可能幫咱家破解一二?”童道生略略思索,問道:“公公可看過《淮南子》,或聽人說起過蠻觸之爭的故事?”白晨搖頭說:“未曾聽聞?!蓖郎终f道:“公公思念陛下,至夜成夢,此乃人之常情。只是這夢內(nèi)容怪異,想來應有因果。從陛下最后的言語判斷,他已坦然接受了先前的命運,不再有怨恨。另外,陛下還告誡后世的人‘百姓也有需求’,不可欺之過甚?!卑壮可钌钜还?,眼角淌著熱淚說:“此話我當終生銘記。多謝童大人替咱家排解煩憂。咱家自此也會多習佛法,為陛下英靈誦經(jīng)祈福……”
千里之外,秦國勛愁眉苦臉地坐在杭州的帥堂里,思索著事情。世子秦邦未急匆匆地從外面進來,開口道:“父親,建康守軍的糧餉這個月無論如何得籌措出來。否則,朱將軍可彈壓不住呀!”秦國勛嘆氣說:“哎,不光是建康,潯陽和安慶的軍隊也都來信催了,為父也正發(fā)愁呢。朝廷的一百萬兩,二王的一百萬兩,養(yǎng)兵的一百萬兩,還有各級官吏的四十萬兩,咱們今年不籌夠三百五十萬兩銀絹,就過不去呀!可這江南正常年份的營收只有二百三十萬,你叫為父上哪兒去弄這虧空的一百二十萬兩巨款呢?”秦邦未坐下自斟了一杯茶,邊喝邊說:“聽說齊王正在建造府邸,成王也在裝修花園,他們又都喜歡奇珍異寶。咱們可以投其所好,尋覓些奇巧的東西送給他們,以沖抵上交的貢賦。另外,咱們還應廣開源頭。昨日,孩兒跟雷思平議了個章程,可以先在下面的百十個州城府縣增設(shè)一兩個同知的職位,凡是大戶人家想讓子弟謀個官職的,就得給咱們捐納幾千至上萬兩銀錢,光這一項,咱們就能營收百萬,軍費不就有了嗎?另外,咱們還可以讓犯罪的官員多交些錢物,是謂‘贖罪銀’。他們那些貪官污吏為了免受皮肉之苦,還不得樂顛顛地拿錢來!”秦國勛沉吟了半晌,說道:“兒啊,這‘賣官鬻爵’可不是什么好事??!弄不好,是會敗壞江山的?!鼻匕钗床灰詾橐獾卣f:“江山是他們老石家的,敗了就敗了。當初母親舉事之時,咱父子還有指望,現(xiàn)在,咱們只能先顧眼前了。還有就是應嚴令各地快些把上半年拖欠的稅賦收上來,但凡到月底還交不上來的,該地的主官就地免職?!鼻貒鴦邹壑诱f:“看來,也只能這么著了。讓雷思平具體辦理吧。我們父子躲在幕后,說不定還有東山再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