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良慈沉吟片刻,絲毫沒去翻看賬冊的意思,他語調(diào)平板,面色卻是肅然,“既然那位小姐不忍不管,涉及案情,還是要請那位小姐上堂作證?!?p> 柳懷安聞言緩緩笑了,丹鳳眼微微瞇起,神色危險,語氣卻是十分柔和,“我家小姐本是想來的,奈何實(shí)在脫不得身,要不,大人派人去傳一傳?”
姚良慈也不過就是這么隨口一問,當(dāng)日莫氏票號門口的暴亂,他京兆尹的守備根本彈壓不住,最后還是驚動了皇帝,派出親軍才鎮(zhèn)壓下去。這會兒他讓人去請莫淺來過堂,恐怕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如今,那位只會希望他盡快定案,然后再使手段將這件事遮掩過去。皇帝那邊……就要看這位膽大包天的莫大小姐能做到什么程度了!
順?biāo)浦郏α即冗€做得,這做人手中的一把刀,平白無故的把把柄交到人手里,他還真不樂意了!
老皇帝還沒死呢!
做出了決斷,姚良慈嘆了一口氣,渾身上下的精氣神似乎都散盡了。這位身材高大的官員,此刻整個人似乎都矮了一截,他擺擺手,“罷了,罷了,此物本官就代你轉(zhuǎn)交?!闭f罷,招手喚來幾名衙役,交代道,“把這幾口箱子抬到文先生府上去?!?p> 說罷,他將腦袋上的官帽一摘,便開始解胸口的盤扣,也不管柳懷安跟何胖子還在旁邊看著,一邊解扣子,一邊往后衙疾走。
辦不了這案子!他還就不辦了!一身學(xué)識,沒能造福于民,反倒是整天琢磨著怎么保命,這官也當(dāng)?shù)奶餁饬耍?p> 懸印而去?!
柳懷安今天來了,還真如姚良慈所想,沒打算囫圇著回去。見狀詫異的看著姚良慈將官服官帽放在桌子上,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左右?guī)讉€衙役見狀面面相覷,片刻后,人人只裝作沒看見,抬著箱子胡喝著出了門,整個大堂頓時空蕩了下來,就剩下他和何胖子兩人。
在原地駐足片刻,柳懷安不動聲色的負(fù)手往外走,何胖子還沒醒過神,正喃喃道,“這京兆尹也太不講究了吧,大堂上就脫起衣服了……”
……………………
這一日的京城,大霧彌漫,少了幾許肅殺,卻是多了許多看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京兆尹來了個卷堂大散,連細(xì)軟都沒收拾,便輕車快馬的離開了京城。幾個衙役抬著裝滿賬冊的箱子在大街上穿行,腳下的步伐慢吞吞的。沒人抱怨霧氣太重看不清路,只恨不得能再慢點(diǎn)兒。
上官跑了,這幫當(dāng)慣了差的老油條一個個看起來渾然沒這回事兒似的,可掩不住眼底的震驚。
濃重的霧氣之下,方才熱鬧的人群仿佛只是夢境,寬敞的大街只剩下這一行人沉重的腳步聲,氣憤沉悶而詭異。
“姚大人跑了?!?p> 走了許久,不知道是哪個衙役忍不住說了這么一句,領(lǐng)頭的衙役聞言笑道,“慢慢的去,慢慢的回,咱們當(dāng)差遵照上官囑咐辦事,至于大人要去哪兒,可跟咱們不相干!”
下面的人心領(lǐng)神會,跑就跑了唄,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兒,他們這幫人換頂頭上司也換習(xí)慣了。莫氏票號的事有蹊蹺,下面的小吏、衙役誰瞧不出來?說起來,滿京城里少有不念著莫大老板好的,否則,姚良慈一跑,他們也能來個卷堂大散,還真犯不著去送這玩意兒……近來衙門里的事兒多著呢!就算上面派個倒霉鬼來接手這爛攤子,還敢拿他們怎么了?
不過,這莫大小姐倒也真有幾分當(dāng)年莫大老板的硬氣,莫氏票號那爛攤子說扛下來就扛下來了,這巴掌扇過去,估計那位得跳腳!
行的再慢,這路終有盡頭,當(dāng)霧氣散盡的時候,一干衙役在一間頗為齊整的院子門口停了下來。其中一個衙役上去敲開門,將東西往門口一扔,只道了一聲姚大人吩咐送來給莫大小姐的,便嘻嘻哈哈的散了,也不管那開門的管事滿頭霧水。
……………………
秋日的暖陽下,莫府大門正對的方向開闊空曠,石獅子兩側(cè)小門所對的地方,分別坐著一名賬房,和數(shù)名伙計。身后的臺階上,擺滿了裝滿銀子的箱子。兩列蛇形的隊(duì)伍向長街兩頭排開,緩緩的向前移動。蛇形隊(duì)伍只占據(jù)了五車道寬的街道一車道的位置,看起來整齊而嚴(yán)謹(jǐn)。
人多了,想不亂,就得維持好秩序,好在現(xiàn)代總結(jié)了不少辦法給莫淺借鑒。
用紅綢拉起通道隔離帶,可以讓排隊(duì)的效率達(dá)到最高,為了防止有人混進(jìn)去引發(fā)爭執(zhí)混亂,刑五還安排了人手在進(jìn)入通道隔離帶的地方發(fā)放號牌。這樣,減少了正經(jīng)來換銀子的人制造出的意外和混亂。大門一側(cè)有數(shù)口大鍋,正熬著熱騰騰的茶水,數(shù)十名閑漢混混提著裝著茶水的水桶和大桶的碗,給排隊(duì)的人分發(fā)。而在莫府門口,有幾個閑漢負(fù)責(zé)收號牌,對上號了,才能上去換了銀子,從另一條隔離帶離開。
來看熱鬧的則是被一幫閑漢連哄帶嚇的趕走了,剩下的幾個都是這幫閑漢的朋友。
六天時間,刑五可謂是忙的腳不沾地。不過,如今看來效果卻是不錯,至少,想要制造人群騷亂,還真不是什么容易事!
隊(duì)伍的末端,一個外衫都沒扣的大漢正交給面前的人一個號牌,沒好氣的道,“拿好了,可別讓人給順了去,要輪到你交不出這玩意兒,就別怪咱們兄弟不客氣!”
大漢滿臉橫肉,腳邊放了個大竹筐,里面是用繩子按順序穿好的竹牌,身邊還有好幾個眉目不善的漢子,那人不過是尋常百姓,哪里敢招惹這種渾人?聞言低頭哈腰的賠笑,雙手接過號牌,攥在手里緊緊的,迅速的跟著前面的人走入隔離帶。
“五爺,莫大小姐都是怎么想的?這紅綢一拴,嘿!就愣是讓這些家伙把隊(duì)伍排的一點(diǎn)兒不亂!當(dāng)日擠兌莫氏票號的時候我可是去了的,那場面亂的!咱們兄弟可撿了不少東西!”
刑五站在街道的另一側(cè),瞥了身邊身形瘦小的漢子一眼,心知這小子是出了名的三只手,他那些兄弟都一個樣,平日里胡吃海喝,漫天撒銀子,沒了就去集市上轉(zhuǎn)一圈,回來又能混上些日子,那天是撿是偷還真說不準(zhǔn)!
他一巴掌扇在那漢子腦門上,笑罵道,“手又癢了?今兒個來的人要誰丟了東西,爺不要別的,就要你兩根指頭!”
那瘦小漢子聞言嘿嘿陪笑道,“哪兒能呢?五爺交代的事,咱們哪次不是辦的妥妥帖帖!何況,咱們那幫兄弟,才逃難來的時候,有不少都受過莫大老板的恩惠……”
那瘦小漢子又說了什么,刑五沒留意去聽,遠(yuǎn)處柳懷安的身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回來的這么快?”
“京兆尹跑了?!?p> 站在街角寂靜處,刑五的表情也有瞬間的呆滯。陽光撒在他臉上,讓這個壯碩略顯威嚴(yán)的男子表情看起來有些傻。
京城這塊地界,街面上的混混他能收拾個七七八八,走出去哪怕是京兆尹的衙役,見了他也要稱一聲五爺。他跟姚良慈打了好幾年交道了,這位京兆尹背景不深,可為人聰明圓滑,在他之前的京兆尹幾乎是一年一換,也就是姚良慈,在這個位置上干了五年了,還坐的穩(wěn)穩(wěn)地,多少足以讓人丟官去爵的案子,到了這位手上愣是辦的妥妥當(dāng)當(dāng)。
可如今就是這位圓滑精明的姚大人竟然跑了!
這怎么可能?
要不是他足夠了解柳懷安絕不會拿此事說笑,還真會以為這是在開玩笑!
回過神來以后,刑五只覺得一陣背脊發(fā)涼。旁人或許會笑這姚大人無能,可跟姚良慈打了數(shù)年交道的他,卻是絕不會如此想!
這位姚大人這五年的事跡還歷歷在目,上任第一件事,就砍了端王府管家的腦袋!長公主的兒子,皇帝的親外孫不應(yīng)卯,他親自帶人堵了公主府,帶回京兆衙門,把人打了八十棍子!……前段時間,胡貴妃那位弟弟鬧市傷人,他斷案當(dāng)斬!還是皇帝下旨,才好歹救回了這位國舅爺?shù)囊粭l命。
細(xì)數(shù)這位姚大人的事跡,得罪的都是可以得罪的人,他骨頭雖不見得有多硬,揣摩上意的功夫絕對是爐火純青!
姚良慈跑了,只能說明,這件事他是一點(diǎn)兒轍都沒了!……不!也許不是沒轍,而是不跑就來不及了!
京中形勢,即使此刻陽光明媚,刑五都能感受到一股風(fēng)雨欲來的氣息。
他回頭看了一眼莫府前的屏風(fēng),柳懷安已走到屏風(fēng)前,正低聲跟莫淺說著什么。說實(shí)話,他還真沒想到莫大小姐能走到這一步,不知對手是誰,卻能逼的姚良慈懸印而去。能做到這一點(diǎn)兒的,哪怕是這大夏朝的朝堂上也沒幾人!按說,做到這一步已算是不錯了,他們都以為姚良慈有很大可能派兵將他們拿回去的……接下來,就只能看莫淺提起的布局能發(fā)揮多大功用了……
原以為是陪著莫淺送死,刑五本就是一條賤命,也不在乎。可事情的發(fā)展卻是大出他所料,姚良慈這么一跑,這局面瞬間了轉(zhuǎn)變過來了!也讓他隱隱的看見一線希望。
他卻是不知道,莫淺聽見這件事以后惱火不已!
說好的官官相衛(wèi)呢?實(shí)在不行,你秉公辦理也好啊……你一個首都市長,說跑就跑了是幾個意思?
原本她以為柳懷安送了東西去以后,京兆尹怎么也該派人來傳喚她一下,然后,她就順勢收了攤子,讓大家明日請?jiān)?!這么著,就看她前期的布置了……
要么活……要么死!
可京兆尹竟然跑了……這半死不活的算怎么回事?……關(guān)鍵時刻這么靠不住的官都該拉出去槍斃!
莫淺正在咬牙切齒,突然聽見紅翡喚了她一聲,“小姐。”
與有混混們看守的隔離帶不同,前方的人群擁擠,將整條街都占去了。一行馬車緩緩行來,馬車兩旁的仆役推攘著人群,硬是給馬車開出了一條道。
自打莫大老板去世后,這附近便冷清下來,莫府對面的宅子門也不是朝著這邊開的,這條街常常一日都見不得幾輛馬車。這隊(duì)伍緩緩行來,排隊(duì)的百姓惴惴不安的看著這幾輛黑棚馬車,馬匹健壯,車廂車轅結(jié)實(shí),這是拉貨的車!已有人在隊(duì)伍中嘀咕,這怕是來兌銀子的,等這隊(duì)人馬兌了銀子走,不知還有沒有他們的份兒。
“尚桂,尚氏票號的當(dāng)家?!绷鴳寻驳吐暯o莫淺解釋。
莫大老板只有十幾匹馱馬行走在茶馬古道上的時候,尚家已是富甲一方,除了江南一帶的買賣外,每年都有十幾船海貨,可惜家族龐大,光是平衡家族內(nèi)部的意見,就浪費(fèi)了當(dāng)家的不少精力,錯過了莫氏票號崛起的時間,等到莫氏票號開遍全國的時候,已是來不及了。向萬成接手后,這尚家才看到了契機(jī),這十多年下來,招數(shù)層出不窮,擠兌的向萬成幾乎沒有招架之力。
尚桂走到大門石階下,將銀票遞給賬房,便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同行是冤家,柳懷安也沒心情去招呼他,只在一旁冷眼看著,賬房速度極快的點(diǎn)好了銀票,在身后比了個手勢。
銀票是假的……
京兆尹跑路的消息還沒讓莫淺消化過來,又來了這么一個鬧場的。她深吸了一口氣,還是沒忍住問候姓尚的祖宗十八代。
她原以為這尚桂是受幕后之人指使,可做假銀票沒那么快,這姓尚的擺明是前段時間擠兌莫氏票號的時候打的鬼主意。她下了戰(zhàn)帖,擺下擂臺,正主還沒來,這些想渾水摸魚的倒是先上門了!
莫淺正要說話,道路盡頭傳來一陣驚呼聲。原本排的好好的隊(duì)伍突然亂了,人群四處沖撞,似乎在躲避著什么,驚叫聲不絕。
好吧……這老天是存心跟她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