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之上,明鏡高懸的牌匾一塵不染。身著皂服的衙役虎著臉,手中殺威棒落在皮肉上的悶響聲不斷,與之同時(shí)響起的是一片鬼哭狼嚎的喊冤聲。
天色不好,堂內(nèi)的光線更是昏暗,身著大紅纻絲麒麟服的姚良慈高坐堂上,面色一片暗沉。
莫氏一案鬧的轟轟烈烈,其中蹊蹺身在官場的人誰不是心知肚明。京兆尹這個(gè)位置不好坐,各方勢力難以平衡,皇帝要他給個(gè)交代,那位也得罪不得,他這次簡直是被人架在火上烤!
現(xiàn)在人證物證俱備,就連跟莫家交好的人家此次都沉默,偏這十二人連帶一個(gè)向萬成抵死不認(rèn)狀告他們的是莫大小姐,這板子已打了三四十,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案子要盡快結(jié),可到底該怎么結(jié)案,他到此刻還沒拿定主意。
老皇帝老了,那人背后那位卻是正如日中天,他姚良慈可還正當(dāng)壯年。那人把事做到這個(gè)地步,他若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放過去,那就是結(jié)死仇了。
原本他也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就算了,可壞就壞在瑞王發(fā)瘋一杯毒酒把太子給了結(jié)了,還請了一堆兄弟當(dāng)人證。姚良慈得知此事的時(shí)候被瑞王的簡單粗暴驚的目瞪口呆,也滿腹茫然……一夕之間形勢驟變,他姚良慈素來不黨不爭,如此擺明車馬的事情堅(jiān)決不能做,天曉得那群皇子哪個(gè)是最終的勝利者。偏偏這風(fēng)口浪尖上,皇帝要他十日定案,就連一個(gè)拖字訣都沒法使了。
他前兩日在家里裝病不朝,打算把這燙手山芋交出去,下午御醫(yī)就上了門,皇上欽賜!
到底是皇帝的意思還是那位的意思不可考,反正他屁滾尿流的滾起來,硬著頭皮繼續(xù)查案。
今年這京兆尹特別不好當(dāng),上半年還好,自打中秋貴妃娘家那位國舅爺被人擺了一道,造成上百百姓傷亡開始,這一個(gè)多月他就沒消停過一日半日!一樁樁,全都是提著腦袋辦的案子!
跟他一樣倒霉的還有接受太子案的那位主審,不過,那位圣眷正濃,背后還有諾大的一個(gè)家族作為依靠。
他姚良慈跟人家怎么比?他是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無奈之下這幾日讓人到獄中開解了這群人一番,達(dá)成默契后,默許下面收了銀子放其家人進(jìn)來,好叫他們安排身后事。本以為事到如今這些人早就該看清了形勢,上堂后痛快的認(rèn)罪畫押,他也不為難他們,誰知道上堂之后,這些人口風(fēng)就變了,只讓他騎虎難下。
一群奸商!不管有沒有謀害莫氏,都是背主的奴才!打死了也算不得冤枉!
想的憋氣,他不動聲色,取了案令筒內(nèi)的令簽,啪的一聲扔在地上,“人證物證俱全,還敢抵賴!繼續(xù)給本官打!”
十余名衙役赫然領(lǐng)命,手中的殺威棒不停,噼噼啪啪響做一片。便是此刻,柳懷安站在了衙門口,白霧涌動,染濕了青年的眉宇,也讓他面上的表情更顯嚴(yán)峻。
“柳管家來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里面齊刷刷趴在地上被扒掉了外衣,正挨板子的數(shù)人再也顧不得哀嚎,大叫,“大人!大人!我們也有人證!”
“大人!冤枉??!”
“大人!那真不是莫大小姐!”
……
京城之中,權(quán)貴不論,可下層百姓和經(jīng)商之人,還真少有不知柳懷安大名的,作為整日和京城惡少破皮打交道的京兆尹,姚良慈自然也知道。
下面喊冤聲一片,姚良慈面色鐵青,心中驚疑不定。柳懷安前些日子銷聲匿跡,后來雖出現(xiàn)了,卻是不肯來做人證。如今在這關(guān)頭冒出來,這群人臨時(shí)翻供,必然與他有關(guān)!
他頓時(shí)生吃了柳懷安的心都有了!
姚良慈一擺手讓衙役退下,神色變幻不定,最后一拍驚堂木,“帶人證上來!”
人群本以為案子今日怕會草草結(jié)束,突然見到如此變故,頓時(shí)一靜,連原本被打的半死不活的十二商行行首也陡然間雙目爆出精光。
柳懷安早等著這一聲傳喚,負(fù)手緩步邁上臺階,淡淡的瞥了姚良慈一眼,才跪在地上,腰背卻是挺得筆直,雙手一抱拳,“草民柳懷安,見過大人?!?p> “你且起來回話?!币α即忍?,不待柳懷安起身站定,便喝問道,“你要為被告作證,原告是冒名的莫氏?可你還未曾見過原告,為何這般肯定?”
柳懷安聞言淡淡一笑,“真正的莫家大小姐今日運(yùn)了幾十車銀子,此刻正在莫府門口,兌換莫氏票號的銀票?!?p> 柳懷安的出現(xiàn)只讓原本還竊竊私語的人群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人人皆是側(cè)耳傾聽著里面的動靜。他這一聲并不大,卻是猶如一顆巨石投入平靜的水面,掀起滔天的波瀾,頓時(shí),門外一片轟然!
真的莫大小姐出現(xiàn)了!還在莫家門口兌銀子!手里的銀票有著落了!
人群喜憂參半,有人在莫氏票號倒臺以后,一怒之下把銀票付諸一炬,有的人卻是還抱著幾分希望,此刻聽聞此事,可謂是幾家歡喜幾家憂。與人群的喜樂參半不同,坐在堂上的姚良慈臉色一片鐵青。
真正的莫大小姐出現(xiàn)了!那他審的這個(gè)案子,豈不是就成了個(gè)笑話?
姚良慈在想什么,柳懷安還真不在乎,他轉(zhuǎn)過身,沖著人群一抱拳,朗聲道,“莫大老板一諾千金,莫氏不滅,票號不倒!諸位手中若是有莫氏票號的銀票,此刻趕去莫府,今日便能兌成真金白銀!”
哄!不知是誰帶的頭,人群一哄而散,方才衙門外的人聲鼎沸仿佛只是一場夢境。
秋風(fēng)吹過,擾的霧氣一陣混沌,府衙內(nèi)的光線暗沉,四下寂靜。
姚良慈不敢置信的看著柳懷安。
只有知情者,才知道柳懷安這短短幾句話的份量!當(dāng)日莫氏票號沒兌出多少銀子就倒了,一把火把莫氏票號的賬房燒的干干凈凈,向萬成是在自家上吊的時(shí)候被拿下的,下了大獄就咬掉了自己的舌頭。這里面要沒鬼,姚良慈敢把自己腦袋摘下來給人當(dāng)球踢!十二商行每年銀子流水?dāng)?shù)百萬兩,還有許多的商戶百姓都使著莫氏的銀票,這絕不是十二商行兌出來的幾十萬兩銀子能交代過去的。
銀子都到哪兒去了?莫非都是柳懷安弄的鬼?可柳懷安從不插手票號事務(wù),說是柳懷安弄鬼,他寧愿相信是十七商行使了手段。
不過,無論如何,如今有了柳懷安這句話,十七商行都跟莫氏票號扯上了甩不掉的干系,無論誰贏了著場官司,都得接手莫氏票號這個(gè)燙手山芋。
而有了這一招,他姚良慈再想怎么定案,也得仔細(xì)思量思量御史那只筆!
得罪了皇帝,丟官去爵,未必沒有東山再起之日。得罪了這位皇子,還有別的皇子可投靠,總是還有點(diǎn)兒希望的??傻米锪擞?,一只筆罵的你臭了名聲,簡直是永世不得超生!
想到自己在中間受的這些煎熬,姚良慈頓時(shí)生吃了柳懷安的心都有了。他可不信前幾日那些謠言!那位智謀過人,這柳懷安也能翻云覆雨,到底最后誰勝誰負(fù),還不好說!
瞬息之間,姚良慈的面色已是變了好幾變!
堂上靜悄悄的,被打的血淋淋的眾人此刻也顧不得疼痛,目光不斷在姚良慈和柳懷安之間徘徊,姚良慈能想到的東西,這群人自然也能想個(gè)七七八八,不過,這群人卻是對莫氏票號的內(nèi)情還要知道的多一些,向萬成偷制銀票他們不知道,可向萬成送了多少禮出去,卻大多有數(shù),否則,擠兌票號的時(shí)候也不會上下齊心。
直到后來,他們才察覺到自己是中了人的算計(jì)了!
那些念頭在姚良慈的腦子里轉(zhuǎn)了好幾圈,他死死的盯著柳懷安,目光森冷。柳懷安面上一片坦然,毫不畏懼的與之對視。
半晌,姚良慈突然擺手讓衙役將人犯押下去,他從堂上走下來。這位京兆尹身的高大,柳懷安也是身形挺拔,兩人站在一起,倒是沒多大的差距,姚良慈饒有興致的打量著眼前這個(gè)眉目青雋的年輕人,“柳管家今日是為何而來?”只是為了為難他姚良慈,還犯不著跑上這么一趟。
何胖子已是叫了幾個(gè)閑漢幫忙把箱子放在了衙門口,柳懷安聞言淡淡一笑,指了指身后,“這些是票號的賬冊?!?p> 姚良慈聞言目光一閃,“這是何意?”
柳懷安慢條斯理的彈了彈衣袖,才沖著姚良慈拱拱手,“大人不是一直想弄清楚票號的銀子到哪兒去了嗎?看完這些賬冊,大人就能明白了?!?p> 箱子被何胖子邀來的閑漢擺放在衙門口,濃霧在上面盤纏,宛若數(shù)條毒蛇,恐怖而陰冷。大堂之上,眾人屏聲靜氣,呼吸可聞。
姚良慈愣在原地,瞬間無數(shù)個(gè)紛亂的念頭扎入他的腦海,只讓他面色一陣青白。柳懷安雖沒機(jī)會大張旗鼓的搬空莫氏票號的銀子,可在莫氏票號的掌柜、賬房卻大多都是莫大老板當(dāng)年的舊人,他想要掌握票號的情況,簡直易如反掌??伤麉s是早就料到了向萬成會如何做,趕在向萬成燒掉賬房前,將東西偷了出來!
向萬成不惜上吊,來掩蓋其中的真相,莫氏票號……莫氏票號,莫非有不能言說的東西!
而柳懷安下一句話,更是證實(shí)了他的揣測。
“我家小姐說,莫氏票號還姓莫,她不能不管,十二商行雖與她早沒了關(guān)系,可到底是莫家舊仆,她不忍不管。想來這些賬冊能讓那位莫小姐打消了主意,還要勞煩大人幫忙轉(zhuǎn)交。”
下戰(zhàn)帖!
姚良慈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位莫大小姐還真是膽大能包天了!到這會兒,他算是明白柳懷安今日是來做什么的了,估計(jì)囫圇來了,就沒打算囫圇著回去!
這莫家大小姐,這柳懷安,都是狠角色啊……不怕橫的,就怕不要命的!莫家是退無可退,以命相搏,而那位卻是所謀甚大,他姚良慈夾在中間,算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