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歌聲從眾人前方響起。
“天無月,地無霜,枯草迎風起,從此無故鄉(xiāng)……”
“天無月,地無霜,黃沙撲面起,四海為故鄉(xiāng)……”
聽起來是一位女子在唱歌,歌聲空靈婉轉,沁人心脾。
但,歌詞卻充滿凄涼。
當眾人聽到歌聲時,其他的聲音瞬間消失了。
笑聲,腳步聲,嘶吼聲都消失了。
天地間只剩下這歌聲。
這奇異的歌聲。
這擊退黑暗的歌聲。
歌聲雖能擊退黑暗,卻不能擊退寒氣。
眾人已停下腳步,寒冷包裹著每一個生靈。
白易心思索片刻之后,決定向那傳出歌聲的地方走去。
“公子,我們一定要去嗎?”魏明之嚴肅問道。
“嗯,因為我們別無選擇?!卑滓仔臒o奈說道。
這,已是一個死局。
眾人循著歌聲走到了一座廢棄的道觀面前。
觀前的土墻早已塌了大半,其余部分也被雜草藤蔓包裹了起來。高掛的牌匾腐朽不堪,看不清上面所鐫刻的文字。漆落環(huán)銹的大門虛掩著,看不見觀內景象。
歌聲已經停止了。
門后有什么?
是希望,還是陷阱?
是峰回路轉,還是墜入深淵?
“我們……進去嗎?”志向天怯怯問道。
“當然要進去?!卑滓仔钠届o且堅定地說道,他的臉又變得如雪山一般堅硬,寒冷。
他已站在門前,手指輕觸門環(huán),其他人都望著他,沒有再說話。
“嘎吱?!?p> 門已推開。
眾人終于看見了觀內的景象,雜草頑強地生長在堅硬如鐵的黃土地上,已死的枯藤依舊固執(zhí)地附著在長柱下,只有一條隱匿在荒草地中的石子小路直通早已廢棄的大殿。
那大殿中倒是有一點光亮,那光亮的來源是一個火堆。
火堆旁坐著一位女子,她穿著一件素綠色的衣裳,腳上是一雙沾了些許泥塵的白色布鞋,不過鞋底稍微厚了一些。
她的臉溫華如玉,通透白皙,柳葉細眉,丹鳳秀眼,如精雕玉琢一般?;鸸庹赵谒哪樕?,映射出緋紅的朝霞。
她不是白易心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但卻是最特別的女人!
這是一位像玉一樣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怎么會不特別呢?
好一個美人!
好一塊美玉!
只可惜她的眼神有些黯淡……
白易心看了許久,那女子卻從未看過白易心一眼。
難道,我不值得她一看?
是我太狼狽了,還是我不配?
白易心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了許多奇怪的問題,似乎忘記了自己剛剛還在被人追殺。
白易心的臉上已感到暖意,白雪已不再冰冷。
“誰在門口???”
那位女子終于說話了,她發(fā)出的聲音就像剛剛眾人聽到的歌聲一樣,空靈婉轉。
眾人又回想起了剛剛聽到的歌詞:“天無月,地無霜……”
白易心這才從自我思考中反應過來,連忙作揖說道:“小生白易心與友人途經此地,希望借宿一宿,不知姑娘同意否?”
“進來吧……”這句話說得平靜且冷漠。
眾人已進入大殿,圍坐在了火堆旁。
這大殿之中也是荒蕪破敗。殿中數座石像已殘缺不全,有些磨滅了面目,有些斷去長肢,看來在這亂世之中就算是神砥也無法逃脫被殘害的命運,就像曾經匍匐在他們腳下的蕓蕓眾生一樣。
掛在殿內的帷幕道巾都已積上厚厚的灰塵,那上面所寫的祈福禱語都已無法辨別,寫下這些禱語的人如今也不知魂歸何處。
蒼巖和志向天已經靠著柱子閉眼休息了,他們確實太累了。
白易心還是看著那位女子,現在他們離得更近了,看得更清楚了。
她很年輕,但是臉龐上卻帶著一些滄桑。
她的手也很好看,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很干凈,不過她的左手卻握著一根竹杖。
一根泛黃老舊的竹杖。
像她這樣的美人為什么會拿著這樣一根竹杖呢?
“多謝姑娘容我等在此借宿。”白易心開口說話了。
沒有回應。
說這句話時白易心面帶微笑。
即使現在的情況還是不太樂觀,但是微笑面對困難總比哭喪著臉好。
這種微笑不是給自己看的,而是給別人看的,有時候鼓勵別人比鼓勵自己更重要。
“敢問姑娘芳名。”白易心繼續(xù)柔聲說道。
“玉珠?!庇质且痪淦届o且冷漠的回答。
女子回答完便已起身,她左手握著竹杖,不斷以杖點地,然后慢慢地往火光照耀不到的陰暗角落里走去。
原來,她,看不見東西。
白易心看著玉珠在角落里緩緩坐下,坐在滿是灰塵的蒲團之時他的臉上已浮現了悲傷的神情。
心中已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悲傷。
她是什么時候看不見東西的?
是剛出生時,還是不久之前?
一個人在黑暗中生活,是否會快樂?
如果我有一天也看不見東西了,我又會怎樣?
白易心很想問出這些問題,可是他沒有問,他在心中默默地思考這些問題,即使他得不到答案,他也忍不住去想這些問題。
靜心先生也靠在一根柱子旁,靜靜地休息。
他將雙手揣到了衣兜里,那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
能讓他安心的東西。
他的雙眼已經疲倦,衣服已有破損,但他還是一位禮學的宗師。
他不能失了體面。
他的雙眼總是盯著火堆,但還是會忍不住去偷瞄那位像玉一樣的美人。
畢竟,他也是一個男人。
一個有欲望,有秘密的男人。
吾日三省吾身。
不知道今天他反省了嗎?
眾人大都已睡去,但魏明之沒有休息,他靜靜地站在院子中間,就像生長在這的枯樹已和滿園荒蕪融為一體。
“你認得今晚追殺我們的是哪些人嗎?”白易心問道。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站在魏明之身旁,仿佛變成了枯樹旁的一棵青翠小樹。
“嗯,公子。”魏明之冷冷回答道。
“使鐵矛的是黑蝙蝠黑厲,輕功極好;駕車的黑臉大漢是鐵把式云震天,力大無窮,可劈碎巨石;使折扇的白衣人是風郎永無傷,曾經一夜連搶二十四家名門豪宅。我說的對嗎?”
“對,公子。”魏明之回答道。
他說的話時總是如此冷漠簡單,就像他這個人一樣,干枯,粗糙,沒有生氣。
一個人經歷了什么才能變成這般模樣?
成名家變,血海深仇,妻離子散……悲情與宿命,他已不愿訴說,亦無人傾訴。
白易心聽到他的回答,松了口氣就像學生回答出了老師的提出的難題一樣。
不過,他們本就是師生,也是朋友。
“這些都是江湖上的高手,能一起來追殺我白易心,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啊。”說著他便微笑了起來。
“玉珠,才是真正的高手?!蔽好髦淅湔f道,他的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
“是的,僅用歌聲便讓他們退去。”白易心說的時候臉上已收起了笑容。
“現在,她就在我們身邊?!?p> “至少她還不會殺我們,我們還有機會?!卑滓仔恼f這句話時沒有半點恐懼,他很有信心。
“什么機會?”魏明之問道。
“活下去的機會,了解她目的的機會?!?p> “公子要把她留在身邊?”
“沒有她,我們活不過今晚。就算我不留她,她恐怕也會跟著我們。”
“難道她是?”魏明之話說一半卻戛然而止,只是看著白易心。
白易心搖了搖頭,肅穆道:“我還不敢下定論,不過我希望她是?!?p> 魏明之聽言,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不再說話了。
白易心也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的站著。
但白易心的腦海中又想起了那首歌謠:
“天無月,地無霜,枯草迎風起,從此無故鄉(xiāng)……”
“天無月,地無霜,黃沙撲面起,四海為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故鄉(xiāng),但不是每個人都有故鄉(xiāng)。
白易心也有故鄉(xiāng)。
少小離家,故鄉(xiāng)成夢。
而夢,已模糊。
是翠竹,石碑,廟宇;還是黃沙,土墻,雄關……
白易心不愿再想,他是一個聰明的人,卻不是一個勇敢的人。
他的心中已有答案,但是他卻不愿面對這個答案。
很多事只要不去想就不會感到痛苦,逃避不是解藥卻是一劑很好的麻藥。
當內心的傷口在不斷腐爛惡化時,他也不會感到痛苦。
拂曉,天已明。
晨光灑在白易心的臉上,融化了冰雪。
他又有了微笑,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微笑。
因為他又看見了太陽,看見了光明。
眾人起身準備前往安家莊。
見玉珠也起身準備離開,白易心急忙上去說道:“玉珠姑娘,不如與我們同去安家莊吧。這里已不太平,你一人上路恐怕會遭遇意外?!?p> 他說這話時有點想笑,但是他忍住了。
因為他知道玉珠的武功恐怕比在場其他人加起來都高,現在卻要把她當作一個弱女子來看待。
靜心先生聽到這句話時有些不悅,但是他并未顯露出來。
“好?!庇裰槠届o地說道。
志向天見狀主動上去輕輕扶住了玉珠,慢慢地往前走。
“謝謝!”玉珠這兩個字說得已有些溫柔了。
志向天聽到這兩個字時不免有些喜悅。
靜心先生看著志向天,不悅的神情已掛在臉上。
眾人已走出樹林,安家莊就在眼前,希望就在眼前。
但白易心的心里卻還是回蕩著那句歌謠。
“天無月,地無霜,枯草迎風起,從此無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