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轉眼已經過完了十一。雖說名義上有七天的假期,可是……畢竟進了醫(yī)院嘛。地球不爆炸,我們不放假。
況且即便是地球爆炸了,我們也不會休息的。救死扶傷,醫(yī)務人員本職所在。
我坐在門診的小窗口前翻看著從吳老師那里借來的圖譜,對著里面一個一個細胞回憶上課講到的內容。說來慚愧,從前學過的知識,十分學到了六分,六分又忘了四分。上周董老師問了我三個鏡下細胞,居然只答出來了一個。
董老師叫我有空多看一看圖譜,不要只學會了操作而忘了最重要的解讀。這件事被付源知道了,他很感慨地說了一句:
“醫(yī)學界有咱們這些臥龍鳳雛,真是未來可期?!?p> 十一假期剛剛結束,所有人還沉浸在對于假期的依依不舍中。七天怎能表達我對祖國母親的熾熱的愛,一個月都不嫌多。此時已經是九點半,門診已經過了一天中最忙碌的時間。剩下的無非就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患者,待到十點多會再送來一大批體檢中心的樣本,那才是一項大工程。
我半倚在座位上,把窗口的麥克風聲音調到最大,這樣我能第一時間聽到病患叫我。
“老師,給我個二十四小時尿蛋白的防腐劑?!?p> 窗口傳來了聲音。我下意識地站起來,從旁邊抽出一管二甲苯,麻利地放進塑料袋里準備交給窗口外的人。
“您看一下這里寫的注意事……你回來上班了?”
我抬起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雖然戴著口罩,也擋不住田哥壞笑的眼神。
“來看看你唄,你這業(yè)務挺熟練啊?!?p> 前些日子田哥請假回了家,我們沒有仔細過問,不過大概是跟他發(fā)小有關。
“那是,好歹干了這么久。你有沒有事,沒事別在這擋著,讓患者看到不好?!?p> 田哥從特采室進了屋,回到休息室換好白大褂后走到我身邊,拉了把椅子坐下。
“啥時候回來的,怎么也沒跟我們說一聲,我們去車站接你?!?p> 我把圖譜放在面前桌子的抽屜里,幾日不見,田哥看上去憔悴了不少,眼袋烏黑,雖然被口罩遮住了半張臉,但還是仔細可以見到下巴上的胡茬。
“嗨,不用接,車站到宿舍那么點距離,我打個車就回來了?!?p> 田哥揉了揉眼睛,仔細看才發(fā)現他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你這是熬了一宿?我記得你家離這里好像沒有很遠吧。”
“起得太早了,早上三點多的火車,剛下車就來了?!?p> 田哥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我包里有咖啡,等會你自己去拿吧,認識我的包吧?!?p> “認識,你的包我還能認不出來,上面掛著的牛頭那么明顯?!?p> 我的背包上有一個紅色的牛頭掛飾,下面還吊著一枚小金幣。這個掛飾是過年時候在家買的,底下的金幣是純金的——不過只有薄薄的一層。
“一直沒問你,這次回去干嗎去了?”
“參加我發(fā)小二胎的滿月酒?!?p> “滿月酒?二胎?”
我瞪大了眼睛。
“你發(fā)小貴庚啊?”
田哥想了想,回答:
“沒比我小多少,00年三月的?!?p> “00年?大哥我也00年的,我一月的!”
田哥的話又一次震驚到我。
“我今年才21,我還沒畢業(yè)呢,人家二胎都滿月了?”
“啊,對啊?!?p> 田哥聳聳肩。
“我們這邊,孩子不上學可不是就結婚了?!?p> 我不再言語。之前聽田哥說過,他是他們村第一個考上本科的孩子,所以我一直打心眼里敬服他。同樣的21歲,我還在為畢業(yè)苦惱,人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
不評價,也不該評價,祝福。
“算了,不說這個了。你給我講講這些機器都是干嗎的吧?!?p> 田哥岔開了話題,眼神落在了我旁邊的那臺機器上。
“再有一個多星期咱們又換崗了,我來門診,得先過來學一學?!?p> “這個是羅氏的尿液分析儀,兩臺機器組成一組,一臺負責干化學,一臺負責鏡檢?!?p> 我站起來,為田哥介紹起來。
“一共四組,靠近窗口的這一組是負責做從窗口遞進來的門診樣本,那邊三組是負責住院和體檢中心送來的。”
田哥點點頭,我繼續(xù)講下去。
“這三臺是大便分析儀,可以做隱血試驗,也可以做鏡檢?!?p> “鏡檢……是自動報結果嗎?”
田哥打斷我。
“對,咱們也可以在這里看鏡檢的圖像?!?p> 我走到電腦前,點擊打開了實驗室管理系統(tǒng)中的樣本圖像。
“你看,這里是咱們編輯好的樣本編號,從這里就能看到圖像。那邊大便的也可以,不過要在他的系統(tǒng)上才能看到?!?p> “這些都是什么?”
田哥指著圖像里的幾個點問我。
“這個是紅細胞,你看他的折光率很低,是雙凹圓盤形的?!?p> 我咽了口唾沫,繼續(xù)說:
“如果是折光率很強的那種,跟大概率就是草酸鈣結晶了。你來看這個?!?p> 我拉著田哥走到機器的顯示屏前,打開了系統(tǒng)的標識功能。圖像里,每一個圖像都被標記上了名字。
“這邊就可以看到系統(tǒng)自動識別的情況了。咱們手機有自動識別系統(tǒng),這種自動識別系統(tǒng)也可以用在這里。”
“那……咱們怎么知道他識別得準不準確呢?”
田哥問我。
“這個就需要咱們自己去判斷了?!?p> 我指了指在一邊鏡檢的吳老師,說:
“吳老師現在就是在鏡檢,機器對于很相似的東西,比如剛才說的紅細胞和草酸鈣結晶就容易搞混,這時候就需要咱們人工鏡檢來校準了?!?p> 田哥點點頭,吳老師此時做完了一份鏡檢,擦玻璃片從顯微鏡的載物臺上取下,扔進了利器盒里。
“講課呢?小敬老師?”
吳老師抬起頭,大概是聽到了我們剛剛的對話,打趣道。
“哎呀老師,您笑話我了。我室友馬上換組來這里了,我先帶他來看看,熟悉一下。”
我笑著回答。吳老師點點頭:
“挺好的,正好也能檢驗一下你在臨檢學得怎么樣。你先帶他看,有哪里不會就來問我,我先做鏡檢?!?p> “沒問題,謝謝您了?!?p> 2
“門診這里,會不會跟病人接觸很多啊?!?p> 休息室里,田哥問我。
“怎么說呢,倒也沒有?!?p> 我喝了口水,想了想回答。
“剛才你進來的時候,我在的那個崗是唯一一個要跟病患接觸的崗?!?p> “那……會不會很難?”
看著田哥欲言又止的模樣,我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想問會不會碰到不講理的人吧?!?p> 田哥點了點頭。
“其實不會,我在那里干了那么久,我從來沒有碰見過?!?p> 這句話是實話。
其實很多時候,沖突和矛盾無非是出于關心則亂。在醫(yī)院里,人的心情難免急躁。所以作為醫(yī)務人員,我們更要冷靜下來,盡量地跟病人解釋清楚。我始終相信將心比心和坦誠相待會換來別人的善意,而且我也希望當我的家人朋友們如果有一天碰到這樣的情況,也會有人愿意用善心和耐心對待他們。
“其實大多數病患是很有禮貌的,咱們檢驗科碰到的問題無非就是在哪里取結果,多久能出,給人家解釋清楚就好了?!?p> 我看了一眼時間,出來有一會了,水也喝了,休息也休息夠了。我整理了一下口罩,走出休息室,從門口的衣架上取下白大褂。
“你今天不用去免疫室嗎?”
看到田哥準備跟我一起回門診,我問。
“假期到明天,按理說我現在還在休假?!?p> 田哥頓了頓,又說:
“今天是申老師帶我,我也跟她說想來門診提前熟悉一下環(huán)境,她挺支持的。”
我點點頭,跟田哥一前一后地走進了門診實驗室。一進屋就感覺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息,一種莫名的壓抑。
“看什么呢,樣本做完了?”
我走到付源的身后,發(fā)現他正直勾勾地望向特采室的門。
“你看什么呢?”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發(fā)現門口居然站著一位民警。
“我去?什么情況?”
田哥小聲問。
“里面剛才進去了一個戴著腳鐐的,看著好像是從監(jiān)獄出來的。”
付源摘下手套,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我剛才偷偷拍了一張,你看?!?p> 我們蹲下來,避免被患者或者警察看到。我從付源手里接過手機,田哥也湊過來。照片里,兩位民警一左一右地站在一個人身側,那人身穿防護服,臉埋在帽子和口罩里看不見五官。最引人注目的,大概就是腳上的那一枚電子腳鐐。
“監(jiān)獄……沒有醫(yī)療系統(tǒng)嗎?我記得之前監(jiān)獄事業(yè)編還招咱們檢驗技師來著。”
“有……肯定是有,但是醫(yī)療水平肯定有限的,肯定是比不上咱們了?!?p> 付源收回手機。
“估計是什么大病,不然不太可能出來就醫(yī)?!?p> “你們倆……就不好奇里面是什么樣的?”
我突然發(fā)問。他們兩人先是怔了怔,然后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好奇啊,但是有啥用,好奇也不能進去看?!?p> 付源說。
我蹲得腿麻,站起來從旁邊拉過一把椅子坐下。
“除非……咱們有什么正當理由?”
“你們要干嘛?”
我?guī)е麄冏叩教夭墒议T口,門外的警察攔住我們。
“老師,我們想進去取些東西。”
我開口,付源和田哥點點頭。
“取什么?”
“取清洗液,那邊用光了,是放在里面柜子里的。”
我雙手合十,十分誠懇地說。
“您放心,我們取完就出來,不給您添麻煩?!?p> 遠處,大便分析儀十分配合地響起了報警聲。警察看了我們片刻,終于點點頭。
“拿完記得快點出來?!?p> “好的好的,麻煩您了。”
我跟田哥和付源對視一眼,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們眼中的敬服和興奮。
大概是沒想到我在警察叔叔面前睜眼說瞎話還能如此淡定吧。
我們推開房間門,狹小的房間里站著一名民警,還有石老師——臨檢組為數不多的男老師之一,此刻他正半蹲在床前,給床上的人采血。本來房間就很狹小,我們三個進去之后顯得更加擁擠。
不知怎的,一進房間我就打了個冷戰(zhàn)。也許是心理作用,我覺得那人身上居然滲出了絲絲的殺氣。
石老師采好了血,站起來整理好物品,也看到了我們。
“你們怎么進來了?”
石老師微微皺眉,隨后又和女警解釋:
“這是我們的實習生,是我們科室的人。”
“老師我們是來拿清洗液的,大便那臺機器剛剛報警了?!?p> “在那個柜子里,你們拿好了就趕緊出去吧。”
石老師不方便解釋太多,我們也僅僅是為了滿足好奇心,不能給他們添麻煩。我走到柜子前蹲下,用鑰匙打開了鎖。我提出三箱清洗液遞給付源和田哥,跟石老師打過招呼后離開了房間。
“過癮了?看到了?”
出了房間,跟門口的警察打了聲招呼后,我們趕緊回到剛才的位置。我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從口袋里抽出一張衛(wèi)生紙一邊擦汗一邊問。
“看到了……不得不說你這個心理素質真的可以,警察面前都面不改色。”
付源沖我伸了個大拇指。
“怎的,機器報警了還不行我去取點試劑?”
“沒,非常合理?!?p> “剛才一進去感覺氣壓都低了?!?p> 田哥望向特采室,發(fā)現剛剛門口的警察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透過采血窗口的玻璃,我看到他們帶著那人離開特采室,像付源拍到的那樣,一左一右壓著那人離開了采血大廳。
“我也覺得?!?p> 我把擦了汗的紙扔進垃圾桶里。
“你們剛才干嗎去了?”
吳老師的聲音突然從身后響起,嚇了我們一跳。
“嗯?這里怎么這么多清洗液?你們有空把多的送到特采室里吧,外頭不用放這么多?!?p> 3
中午在食堂,我和付源添油加醋地把上午在臨檢組的見聞講給能能和蘇挽聽。待到我和付源講完,能能給我們鼓起掌:
“果真,我還是理解不了你們男生的腦回路?!?p> 說完,轉頭看向蘇挽:
“你理解么?”
“emmmmm,不是很理解。這么無聊的事你們都做得出?”
我雙手攤開:
“什么叫無聊,這是男人的浪漫,你們不懂?!?p> 說完,我和付源擊了個掌。
“所以你們男人的浪漫,就是去特采室偷看石老師給犯人抽血?”
能能翻了個白眼。
“這叫探險,人類因為好奇所以才能有探索的動力?!?p> 我問付源:
“我問你,哥倫布為什么能發(fā)現新大陸?”
“因為好奇。”
我又問:
“牛頓為什么能發(fā)現三大定律?”
“因為好奇?!?p> “那咱們?yōu)槭裁匆獙W醫(yī)?”
“因為……日子過得太舒服所以想找點罪受。”
我一拍手:
“懂我,兄弟?!?p> 再回過頭看能能和蘇挽,她們兩個正扶著額不想看我們。
“你倆要是真覺得日子過得太舒服了,大可以把空調關了?!?p> “講道理,咱們都來學醫(yī)了,這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自殘的行為么?咱們多多少少都有點斯德哥爾摩綜合征?!?p> 付源從我的面前拿走了我的可樂,氣得我給了他一拳。
“不過我還是想問個問題,就是你們在看到這個犯人的時候,是什么心態(tài)?除了好奇?”
蘇挽支著下巴問。
“就是……你們是怎么看待給犯人看病這件事的?”
“犯人也是人,咱們是醫(yī),治病救人天經地義?!?p> 我脫口而出,付源卻沉吟了片刻,緩緩開口:
“從我個人感覺來講,不舒服,不過不得不去。”
“犯人也不一定是罪大惡極吧,不過敬威說的沒錯,只要是生命都是咱們要救治的?!?p> 能能沖我微微點頭,對我剛剛說的話表示贊同。
“你們還記不記得咱們有一門課叫醫(yī)學倫理學,里面講到了一個案例?!?p> 蘇挽清清嗓,講道:
“有一個男的在醫(yī)院里砍傷了自己的主治大夫,之后又在醫(yī)院里自刎。兩間手術室,一間搶救大夫,另一間搶救兇手。”
“我記得,當時教授給咱們留的思考題,從自己的角度想一想,該不該搶救這名兇手,是這個吧?!?p> 這個案例我記得很清楚,而且我也清晰地記得我的答案:
“如果可以,我不會愿意去救一名傷害我同伴的兇手?!?p> “對,就是那個?!?p> 蘇挽點點頭。
“付源比我還狠,你自己說你怎么寫的?!?p> 我看向付源,這貨撇了撇嘴:
“我寫的是,不救,不僅不救,而且還想給他補幾刀。”
說完,付源辯解道:
“教授說的,要寫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我就是這么想的啊。”
付源咬咬牙,說:
“而且那時候才大二,哪里懂什么醫(yī)學倫理。”
“你怎么寫的?”
我們看向能能,突如其來的關注讓能能看上去有些慌張。
“我?我當時想寫身為醫(yī)者,在生命面前不應該被其他事左右。不過覺得有些太圣母了,所以沒敢提交?!?p> “你們還記得教授是怎么說這個問題的嗎?”
蘇挽問。
我搖了搖頭,時間太久遠,早已經記不清了。
“他說,作為一個普通人,你有權利去恨,也有權利去見死不救。但是作為一個醫(yī)者,你不僅僅是在救一個人,更是在維護醫(yī)學的尊嚴,和倫理的底線?!?p> 餐桌上陷入了沉默。半晌,付源悠悠開口:
“咱們……現在探討的問題都已經這么有深度了嗎?”
“剛才講到那個犯人,就突然想起來了?!?p> 被付源一提,蘇挽顯得有些尷尬。
“其實求的就是一個問心無愧嘛?!?p> 能能替蘇挽解了圍。
“他做了什么,咱們不用去探究,不是咱們該管的事情。但是咱們怎么做,這可是咱們可以決定的?!?p> “有道理,起碼咱們對得起這身白大褂?!?p> 我打趣道。
“趕緊吃吧,飯都涼了,早點吃完還能早點回去休息了?!?p> “我平板落在科室了,要不你陪我回去取一下?”
告別了蘇挽和能能,我猛然想起早上把平板放在休息室里充電,中午下班時候忘記了裝回包里。
“你怎么不把自己落在科室?!?p> 付源吐槽,然后挨了我重重的一拳。
“你說如果教授講到的那個案例里被砍的人是我,你是去搶救我還是兇手?”
付源側目瞥了我一眼,說:
“我會去救兇手?!?p> “為啥?”
“我會拼盡全力把他救回來,這樣就可以把他送去該去的地方,讓他付出代價?!?p> 付源空咽一下,繼續(xù)說:
“因為我是個醫(yī)生,而且是你的朋友。”
良久,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咱們是檢驗師,搶救也輪不到咱們。
不過,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