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點,朝廷對鳳翔用兵,戰(zhàn)線回環(huán)數(shù)百里,戰(zhàn)將千員,兵馬力役數(shù)萬,如不能有一強力重臣坐鎮(zhèn)前線,協(xié)調(diào)諸軍,號令進退,獎懲督察,臨敵料斷,則各軍勢必各自為戰(zhàn),恐怕會重演當年鄴城大敗的慘禍,故而朕以為應設一元帥統(tǒng)領各路兵馬?!?p> “不過自古以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朝中資歷相仿、聲望相近、才略相當者不下十人,諸位卿家認為誰能擔此大任?且試為朕言之。”
話音落地,滿殿皆驚。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朝廷對掌握兵權的武將非常猜忌,高仙芝和封常清以兵敗罪名被處死,面對朝廷猜忌,老將哥舒翰含淚出擊,最后二十余萬大軍覆滅于靈寶山道。
乾元元年九月,朝廷詔令郭子儀、魯靈、李奧、許叔冀、李嗣業(yè)、季廣探、崔光遠、李光弼、王思禮九大節(jié)度使共二十余萬步騎圍攻鄴城,但卻不設統(tǒng)帥。
次年春天,形勢發(fā)生逆轉(zhuǎn),唐軍全面崩潰,最終釀成鄴城慘敗。
安史之亂結束后,朝廷對掌握兵權的武將猜忌心更強,實施了各種政策防止某一人某一鎮(zhèn)做大,大鎮(zhèn)被劃分為小鎮(zhèn),中原囤積重兵防遏河朔三鎮(zhèn)。
至于關中諸鎮(zhèn)就更夸張了,各鎮(zhèn)節(jié)度使幾乎全部由禁軍將領出任。
郭子儀屢次挽大廈于將傾,還和天家結成姻親,但同樣逃脫不了被皇帝猜忌,多次被解除兵權,甚至還把肅宗所賜一千余封詔書全部呈還代宗,以表明自己沒有二心。
直到元和時代,郭家仍在被皇帝猜忌防備。
二帝四王之亂中,德宗惶惶然如喪家之犬,躲在奉天縣里哭泣,李晟力挽狂瀾,合諸軍擊退叛軍,又領兵收復長安,德宗感動啊,拍著他的肩膀說:天生李晟!”
結果重回長安后,立刻就猜忌起大將來。
后來的平?jīng)鲋穗m說有張延賞與李晟等人不和的緣故,但德宗的態(tài)度也至關重要,大功臣渾瑊如果不是生性機警謹慎,早就腦袋搬家了,李晟也很識趣的交出了兵權。
后來又有人說李晟家里樹木茂盛有帝王之氣,李晟連忙把院子里的樹砍的一干二凈,奉天之難的另一位大功臣馬燧任職涇原后,因害怕德宗猜忌,連部下筑城的請求都不準。
這些案例,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也理解皇帝對武人的猜忌,以太宗皇帝的英明,侯君集尚且謀反,防人之心不可無當然是要的,換誰坐到皇帝位子上,都得提心吊膽。
漸漸的,元帥不由節(jié)度使出任成為朝廷默認不明說的定制,宰相最優(yōu)選,南北禁軍大將稍次,皇族親王再次,內(nèi)侍省宦官最次。
建中之后朝廷歷次討伐不臣,坐鎮(zhèn)前線的如裴度、高崇文、杜叔良、高駢、楊再昌、鄭從儻、楊復光、杜讓能、張浚等人,全部是朝廷臨時空降的中央文武。
如果鄭從儻還活著,這回文武群臣必然眾推鄭從儻為統(tǒng)帥,可是他已經(jīng)病逝了。
眼下杜讓能、劉崇望、崔胤、張浚、柳璨五位宰相中,德隆望尊的杜讓能最有這個資歷和威望,但他是計相出身,并不是很通軍事,且年事已高。
歷史上的昭宗在四年后讓他率軍討伐李茂貞,杜讓能無奈出戰(zhàn),最終朝廷戰(zhàn)敗,李茂貞進逼長安問罪,杜讓能自知必死,對昭宗說:“臣請歸死以紓難?!?p> 昭宗流淚道:“朕與卿決矣!”
隨即貶杜讓能出京,不久,賜死杜讓能及弟弟戶部侍郎杜弘徽于途中。
不通軍事是一方面,最讓李曄忌憚的是,如果杜讓能去前線主持討伐戰(zhàn)事,戰(zhàn)事短時間內(nèi)肯定分不出勝負,時間一長,三司大權就會旁落他人之手。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李曄就要重新進行人事安排,這既影響了李曄接下來對田地清丈、人口統(tǒng)計、賦稅征調(diào)、招募流民、編戶齊民等國事的安排,也不利于朝局穩(wěn)定。
當今之時,李曄需要一個強有力且完全效忠皇帝的宰相主持經(jīng)濟民政人事工作。
其他四位宰相,崔胤陰險狡猾,張浚激進冒失,柳璨資歷不足,都不足以總管前線大局,劉崇望雖然長袖善舞,但本真性情直率,容易得罪人。
最重要的是,劉崇望現(xiàn)在替李曄掌握著南軍和武將人事工作。
李曄對神策軍大小將校都頭的遴選任命需要他帶人具體執(zhí)行,如果他上了前線,李曄對軍政大事的安排很難被朝臣貫徹落實,畢竟想要渾水摸魚走后門的人不少。
根據(jù)現(xiàn)在的形勢,李曄需要這個忠心耿耿的四朝元老鎮(zhèn)著軍隊。
至于張浚,雖然忠心,也一向力主嚴懲方鎮(zhèn)以恢復中央權威,但沒有鄭從儻的能力,太缺乏總攬全局的統(tǒng)籌能力,參戰(zhàn)兵力達到十萬,很容易臨陣決策錯誤。
崔胤這家伙,李曄更是想都沒想過,這回朝廷要派楊守亮、楊守信、楊守貞等原外宅郎君率軍參戰(zhàn),崔胤要是到了前線,很有可能找楊守貞等人的麻煩。
最讓李曄頭疼的是,崔胤還喜歡背著皇帝胡來,搞先斬后奏這種事。
柳璨資歷不足是一方面,主要原因是李曄對他另有安排,有一件大事需要他做。
皇族諸王之中,僖宗長子建王李震、次子益王李升均已病薨,懿宗八子除李曄和已經(jīng)駕崩的僖宗,咸王李侃于六年前在靈空山當了和尚,蜀王李佶被宦官殺害,魏王李佾在黃巢兵亂中遇害,涼王李侹于乾符六年薨,只剩下睦王李倚和吉王李保還活著。
李倚現(xiàn)年十七,好馬球,李曄即位后對馬球表露出了明顯的厭惡,把僖宗開設在宮中的馬球設也廢止了,見皇帝哥哥甚惡馬球,李倚稍微收斂了些。
這樣的紈绔子弟,當然不能擔當重任。
李保倒是不錯,在懿宗八子中最賢,僖宗將崩時,宰相韋昭度與杜讓能等人以長賢為由欲立李保為帝,唯獨楊復恭力主立李曄,不然現(xiàn)在的皇帝應該是李保。
歷史上昭宗討伐李茂貞失敗后,李茂貞等策劃廢黜昭宗,另立親王為帝,不出意外,皇位最終會落到李保頭上,但李保卻秘密逃出京師前往河東報信。
李克用聞訊大怒,當時統(tǒng)率大軍千里馳援長安勤王,李克用到達長安后,把王行瑜抓住砍了腦袋,又請求昭宗下詔討伐鳳翔,臣李克用幫陛下滅了李茂貞!
李茂貞嚇得半死,趕緊殺了假子向昭宗謝罪。
在李茂貞已殺子謝罪的情況下,昭宗考慮到在地理上與李克用遠與李茂貞近,所以想保住李茂貞使其對自己感恩,于是下令讓李克用回去。
李克用無奈北返,走的時候還嘆氣說:“不殺李茂貞,京師永無寧日!”
通過這個例子,再加上朝臣和李曄自己對他的認識,李保的確有很強的能力,讓他督師鳳翔是最為合適的,但還有一個麻煩大家都不敢說出來。
新帝登基不到一年,威望不足,如果吉王平定了李茂貞,那他的威望就要如日中天了,臣子的威望超過皇帝的例子很多,本朝郭子儀就是。
弟弟的威望蓋過哥哥的先例在本朝歷史上也有,太宗皇帝就是干掉哥哥上位的,而且現(xiàn)在這個皇帝很強勢,要是兄弟二人不和,那就有的麻煩事了。
況且,根據(jù)臣等的觀察,吉王的長處也不在臨戰(zhàn)指揮上罷?
可除了吉王,就只剩下一個整日與坊間無賴為伍的睦王,以及十幾位公主。
李曄在思考,十數(shù)位重臣也在思考,含元殿里安靜的可怕,每個人的腦子都在飛速轉(zhuǎn)動,置身在這樣的場景,李曄只能聽到殿外呼嘯的北風。
李曄的目光從宰相身上掃到宦官身上,又望向站在遠處的吉王李保,吉王凝神靜氣,微閉雙目,雖然他盡量避免李曄的目光,李曄依然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了期待。
你雖有報國之心,但朕現(xiàn)在不能用你。
暗自否決了吉王,李曄又把目光投向五位宰相,都是默然不語,他們身在事中,不方便開口,李曄又看向杜讓能,剛剛還很精神的老頭現(xiàn)在卻是昏昏欲睡。
劉崇望知道自己不能離京,也低頭裝聾作啞,崔胤和張浚也不打算推舉人選,皇帝既然讓大家討論人選,那肩負重任的杜相和劉相肯定不能離京。
毛遂自薦又恐皇帝猜忌用心,舉吉王會得罪皇帝,同樣也就會得罪吉王,柳璨這小人剛剛得勢就囂張的厲害,讓他督師前線的話,萬一他攜大勝銳氣回朝……
五個宰相各有打算,都不表態(tài),即使李曄出聲詢問,也只是齊齊拱手道:“陛下九五至尊,如此軍國大事理應陛下乾綱獨斷,臣等不敢妄言!”
李曄心中一嘆,難不成朕要御駕親征么……
御駕親征好處很多,高舉法統(tǒng)大旗,可以激勵士氣,極大振奮民心,可要是皇帝戰(zhàn)死沙場或是被藩鎮(zhèn)大帥俘獲,那就貽笑大方了,會被后人嘲諷為明堡宗。
臣子打了敗仗臣子背鍋,皇帝親征打了敗仗又該誰來背鍋?
也找個王振這樣的太監(jiān)帶上嗎?
即使御駕親征,朝臣肯定也會集體反對,千金之軀坐明堂,不能親赴險境!
要不效仿歷代先帝,讓合適的宦官督師前線?
眼見氣氛尷尬的厲害,皇帝面子過不去,本著為君分憂的柳璨站了起來,拱手沉聲道:“陛下,臣有事啟奏!”
君臣正在商議大事,你有什么其他事也該放在后頭說啊,有人朝柳璨遞去不滿的眼神,但馬上也有人反應過來,柳璨這是要把話題引開,緩解一下氛圍。
關于坐鎮(zhèn)前線的人選,置身事內(nèi)的宰相們和吉王都不好說話,韓全約等宦官也知道現(xiàn)在的皇帝不喜歡宦官掌兵,故而很知趣的沒有建議。
眾人以為柳璨起身是想把跳過這事把話題轉(zhuǎn)到下一件事,就連李曄也以為柳璨會以容后再議的理由把這尷尬的局面化解,于是點頭準了柳璨。
柳璨獲準之后,朝李曄躬身作揖,禮完畢后沉聲道:“陛下,臣想說的是山南,山南西道毗鄰隴蜀,為京畿藩籬重鎮(zhèn),但陛下即位以來還沒有駕臨過山南,楊侍郎入朝時曾對陛下與臣等說,山南軍民望西都淚流,甚是思念天子啊?!?p> 完了朝李曄作揖坐下,之后就不再說話。
高,著實高。
柳璨這是暗示李曄御駕南行,親自去山南西道坐鎮(zhèn)啊。
劉崇望當即道:“陛下,臣以為柳璨言之有理,陛下登基以來還不曾視察關內(nèi)京畿軍民,所以臣以為陛下應當駕臨興元,振奮山南軍心民心!”
李曄笑問道:“這跟御駕親征有甚么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