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過后,吉爾伯特不再消極避世。自從伊莉絲上課的消息傳開后,就有人陸續(xù)來到圖書館,吞吞吐吐的請布魯克教他認字。布魯克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站在講臺上眉飛色舞。他的課上得很好,來上課的人越來越多,吉爾伯特和伊莉絲把圖書館的座位排開,在墻上掛上黑板。洪流之島上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有的人當(dāng)了一輩子文盲,卻在這個與世隔絕的荒島上認真的當(dāng)起了學(xué)生。
但伊莉絲慢慢發(fā)現(xiàn),吉爾伯特經(jīng)常在深夜不見蹤影。夜深人靜時,她會聽到隔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門咔噠一聲開了。她屏息凝神,但往往等不到他回來就睡著了。第二天吉爾伯特神色如常,只是眼瞼下有兩片半月狀的黑暈。
她知道這座島根本困不住他,只是不明白他的目的。直到有一天下課后,她和布魯克無意中聊起吉爾伯特。
“吉爾伯特……”布魯克輕輕咳嗽了一聲,神色復(fù)雜。“他是個例外,跟這里的人都不一樣?!?p> “哪里不同?”
“我說不上來,但他不是一般人。他曾套過我的話,說……”
他本想說什么,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伊莉絲連忙給他順著氣。老人枯瘦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腕:“伊麗,告訴你一個秘密。洪流之島上藏著一個秘密兵器,吉爾伯特是為了這個東西來的?!?p> “秘密兵器?”
“對,洪流之島是為了囚禁它而存在。據(jù)說一旦把它放出來,就會把整座島化為焦土。吉爾伯特聰明得很,察覺到我開始懷疑他,就只字不提?!?p> “可他是吉爾啊?!币晾蚪z小聲說,“吉爾絕對不是壞人,我保證。”
老人愣了片刻,嘆了口氣:“對,他待你很好,但你只見過他善良的一面?!?p> 伊莉絲一聲不吭。在她眼中,吉爾伯特是除了哥哥們之外最好的男人,他聰慧溫柔,對她永遠有無窮的耐心。他細心的保護著她,就像呵護那朵小花一樣。伊莉絲心想,或許他一直很寂寞。
冬天很快降臨了,伊莉絲換上了厚厚的羽絨服,把自己裹得像粽子?;ǘ湟呀?jīng)凋謝了,她把花籽小心的收集起來,等待春天降臨。隨著天氣轉(zhuǎn)寒,布魯克的肺病又犯了,咳得撕心裂肺,圖書館不得不暫時停課。他的身體急劇衰弱,護士長將他的病情發(fā)給島外的醫(yī)院,得知必須盡快進行手術(shù)。
島上只有最基本的醫(yī)療設(shè)備,只有等死。布魯克年紀輕輕就來到島上,整整被關(guān)了四十年,親人都已經(jīng)去世。護士長猶豫了好一會兒,向他提出了安樂死的選擇,卻被他拒絕了。
伊莉絲暫時忘掉了她的小花們,把全部熱情投入到照顧布魯克身上。盡管她笨手笨腳,不是把開水弄翻,就是把藥片灑了一地,但老人望向她的眼里全是縱容。他經(jīng)??鹊谜拚匏恢X,伊莉絲便抱來了書,給他念故事聽。
“爺爺,我今天給你帶來了新的故事?!?p> 布魯克倚在床欄上,不過兩周,他的臉頰已經(jīng)明顯凹陷下去,面色蠟黃。伊莉絲打開一本畫冊,上面潦草的畫著一個扎辮子的小女孩,一只兔子和一只熊,背景涂成大塊大塊的濃綠。
“這是兔先生和熊爺爺,中間的是伊麗。伊麗的哥哥是個獵人,在打獵時把她弄丟了,兔先生就把她撿了回去。森林里的動物都是她的好朋友,不過伊麗最喜歡它們兩個。兔先生外表有點冷漠,其實十分溫柔,懂得好多東西,熊爺爺則會講好聽的故事給她聽?!?p> “伊麗知道自己是人類的小孩嗎?”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只小鳥,但她沒有翅膀。而且森林周圍長著很高的荊棘,沒有一只鳥飛得出去。”
“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布魯克說,“四十年前,曾有一只鳥飛出了這片森林?!?p> 伊莉絲的眼睛慢慢睜大了,老人悄聲說:“島上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了。但確實有人成功離開過,因為洪流之島每年都會進行體檢,他被檢測出沒有任何能力反應(yīng),只好把他放出去,但回去不到一年,他就自殺了?!?p> “為什么?”
“因為一旦來過洪流之島,一生都會被打上烙印?!辈剪斂四曋难劬Γ拔覀兪峭馊搜壑械墓治?,這座監(jiān)牢囚禁了我一生,卻是我唯一的容身之處?!?p> “您還有我啊!”伊莉絲急切的握住老人的手,“別說不吉利的話。您要快快好起來,大家都在等您好起來。”
“好孩子,爺爺已經(jīng)活得夠久了。”他溫柔的撫摸著女孩的頭發(fā),“有一種鳥是籠子永遠關(guān)不住的。我這輩子一無所有,但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你一定做得到?!?p> “……他息了自己的勞苦,到天上與父重聚。當(dāng)神呼喚他的名字,他就回到了家。全能的主將賜福我們的朋友,愿他的靈魂得到安息。阿門!”
浪濤拍打著峭壁,濤聲震耳欲聾。懸崖上風(fēng)聲浩蕩,牧師誦讀著禱詞,島上所有人都出席了葬禮,甚至連全體護士和警衛(wèi)都到了場,肅容的人群仿佛一片沉默的青松。兩名警衛(wèi)走上前,豎起黑色的棺木推入大海,雪白的浪花涌向峭壁,仿佛母親張開雙臂擁抱著回家的孩子。
天邊傳來凄厲的鳴叫,伊莉絲仰起頭。暮色將至的云霞上,一只鷹乘風(fēng)張開翅膀,在頭頂盤旋,鳴聲被呼嘯的風(fēng)吹散。天空中覆蓋著巨大的灰色云團,一簾雨幕斜掛在云下,風(fēng)卷起亂石之間的灰塵,朝海上涌去。牧師垂下頭,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人們紛紛效仿。當(dāng)伊莉絲低下頭的時候,一陣疾風(fēng)突然從身后涌來,吹走了她的帽子。伊莉絲朝前跑了兩步,想拾回帽子,帽子卻越飛越高,輕飄飄的落在了海面上。
“算了吧,”吉爾伯特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讓它陪著爺爺?!?p> “吉爾,它會寂寞嗎?”伊莉絲指著空中的鷹,“獨自守著這座荒島老去,它會覺得寂寞嗎?”
“大概吧。”吉爾伯特平靜的說,“但現(xiàn)在不會了,因為島上有了花?!?p> 伊莉絲眨了眨眼睛,吉爾伯特跪下來,輕柔的理了理她的鬢發(fā),把一朵白花別在了女孩的鬢間,執(zhí)起她的手。女孩的手幼嫩柔軟,仿佛一碰就會化了,就像石灘上隨風(fēng)搖曳的粉色小花。這種花長在石縫里,只要有一點水就會生根發(fā)芽,脆弱又堅韌,點亮了這個絕望的荒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