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9 溫柔

　　周四上午，除了問及攝影社的事，杭昭昭還主動向年熙佳訴說了自己想加入學(xué)生會的念頭。

　　“學(xué)生會里青協(xié)部招的人數(shù)是最多的，他們每個學(xué)期都會組織校外的志愿性活動。”

　　“我哥當(dāng)時就在青協(xié)，他們高一那會兒組團拜訪了凌川的一家兒童福利院，據(jù)說是給小朋友們燒飯，跟他們一起做游戲啊表演節(jié)目什么之類的，聽我哥講還挺有意思……”

　　“不過人多自然會熱鬧，我其實更多是覺得這種活動本身還蠻有意義，就挺想和大家一起去嘗試嘗試?！?p>　　“嗯，”年熙佳對她的想法予以首肯，“是挺好的?！?p>　　“對吧……”杭昭昭露齒而笑，唇邊的梨渦兩枚像綽俏的彎月，“所以年年，你要不要也考慮一下……”

　　“我們一起去青協(xié)唄？”

　　年熙佳垂眸，盯著木桌尋思片刻，逐漸有了抉擇。

　　“好啊?！彼饝?yīng)。

　　話音剛落，杭昭昭轉(zhuǎn)頭從抽屜找出一份全新的報名單，雙手遞上。

　　年熙佳微一愣，雙手接過，女孩沖她欣喜地眨眨眼。

　　“正好剛剛向那個姐姐多要了一張，嘿嘿?！?p>　　小機靈鬼。

　　年熙佳眉眼彎彎，“謝謝?！?p>　　***

　　這天午時，陽光依舊未現(xiàn)，空中一層水色一層霧色地堆疊，看起來總不如前幾日那么耀眼，好在有清新濕潤的風(fēng)朝面而來，叫人神怡。

　　年熙佳問杭昭昭吃過午飯后想不想在學(xué)校逛逛。

　　說實在的，目前為止，她仍不太熟悉川中境內(nèi)的風(fēng)景建筑。

　　早先新生軍訓(xùn)那幾天的休息時間比較緊湊，她們每次解放后都是速去就餐，之后就拖著疲憊的身軀打道回府，根本沒有頂著大太陽特意跑去其他地方閑逛的心思。

　　而如今軍訓(xùn)結(jié)束，午休時間寬裕不少。昨夜降了小雨，暑氣漸消，算是時宜。

　　年熙佳想去川中別處探探景色的興致格外濃厚。

　　杭昭昭心里是想去的，但考慮到下午第一節(jié)是數(shù)學(xué)課，又是糾結(jié)與苦惱。

　　且不說初中以來，阿數(shù)在她身上施展催眠的本事一直是首屈一指，她經(jīng)常上課沒幾分鐘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

　　雖說那時有洛旸出于一點“人文關(guān)懷”，時不時會用筆戳戳她的胳膊以提醒她專注聽課，但這絕大多數(shù)是徒勞，困依舊是困，她心知肚明。

　　等到下課時，她腦子格外清醒了，懷著沉痛的心情捂著數(shù)學(xué)書懺悔，還要被洛旸在一旁“小豬”“小豬”地念著笑。

　　現(xiàn)在升高中，這幾天她數(shù)學(xué)課上下來的狀態(tài)是要比以往明顯好些，但杭昭昭很難不承認她就是給老姚那第一堂課嚇的。

　　其實在軍訓(xùn)最后一晚，那頓擺了四碗涼面的餐桌上，杭昭辭已經(jīng)從她口中得知姚卓華就是現(xiàn)高一五班的班主任。

　　她哥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可不小，又驚又喜的。

　　隨后聽他解釋說這位姚老師曾教過他們班的數(shù)學(xué)，可惜后來疑是因為家里出了點情況，教完他們高一整一年就離開了學(xué)校，再沒見過，沒想到現(xiàn)在重新回來了。

　　杭昭昭聽完他對姚卓華的點評，再加上話題末尾江學(xué)長點頭示以肯定，默默得出幾點結(jié)論。

　　這個人資歷深、能力強、脾氣好，對學(xué)生挺耐心負責(zé)的，就是在某些方面思想比較古板。

　　亦是良師，亦是嚴師。

　　不過。

　　嚴師出高徒。

　　看來她的阿數(shù)快要脫胎換骨啦，善哉善哉。

　　至少杭昭昭當(dāng)時是這樣想的。

　　到了正式開講的第一堂課，姚老師開門見山，一句跳過了所有的客套話，執(zhí)起書就給大家講嶄新的知識點。

　　正如杭昭辭所言，她上課不用PPT，從頭至尾都是在黑板上板書，但效率極高，半節(jié)課過去，她飛快地將新課內(nèi)容上完，又給大家拓展知識點，隨手出了幾道例題。臨近下課，姚卓華左右手并用，干脆利落地解了習(xí)題。

　　一切結(jié)束，杭昭昭在座位上，攥著筆，如癡人一般，望著眼前密密麻麻的字，竟覺得那一筆一劃遒勁有力得像要扎進堅硬的黑色板面，生根，發(fā)芽，最后在頃刻間開出千萬樹的花。

　　杭昭昭心頭拉響哀鳴，頓時明白杭昭辭當(dāng)初叮囑她好好聽老姚課時的表情為什么那么豐富多彩。

　　委實清楚以她的基礎(chǔ)根本招架不住，卻不敢懈怠，硬著頭皮也要往前走。

　　杭昭昭一番猶豫，和年熙佳說自己還是打算回寢休息，養(yǎng)精蓄銳，好來認真聽老姚下午的數(shù)學(xué)課。

　　年熙佳對此表示理解，再次安慰杭昭昭壓力不用太大，之后有不懂的也可以來問她。

　　杭昭昭歡心地點頭。

　　兩人揮手在食堂門口作別。

　　***

　　年熙佳繞著川中的凌云湖漫步一圈，又去學(xué)校同樣聞名的紫藤蘿長廊以及花壇周圍逛了逛，光景賞得差不多了，便打算回教學(xué)區(qū)探探。

　　折回的途中人影寥寥，她獨自走著，經(jīng)過體育館的時候，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長段熟悉的預(yù)備鈴，與此同時，兩個背著帆布包的女生同她擦肩而過，繼續(xù)匆匆往前走。

　　“天，那個鈴響了，我們再走快點，不然等會兒在這被四爺抓到，得扣班級分的……”

　　“知道了知道了姐，我腳底子都要冒煙了，好累啊，早知道這么趕，中午那頓飯我就應(yīng)該速戰(zhàn)速決，不聊那么多八卦的，還害你等我……”

　　“沒事，抓緊時間趕路吧，也快到綜合樓了，我估摸著這個點，一樓自習(xí)室那邊已經(jīng)滿人了，我們直接爬樓梯去二樓圖書館好了，那里肯定有座位?！?p>　　“好嘞?！?p>　　年熙佳聽聞兩人趕路時的對話，猛然記起川中規(guī)定了午過十二點半，學(xué)生只允許在宿舍午休或在綜合樓學(xué)習(xí)，不允許在別處閑逛，一旦被巡邏的老師抓到，會影響班級的綜合評分。

　　她方才顧自逛得盡興，忘了學(xué)校的規(guī)矩。

　　實在大意。

　　年熙佳迅速瞄了眼手表，十二點二十五。

　　想來那鈴聲是用做提醒的。

　　嗯。不過現(xiàn)在回寢也來不及了。

　　既然剛剛那個女生說快到綜合樓了，說明確她的可去之處就在附近。

　　可是偌大的教學(xué)區(qū)，她并不知道綜合樓的具體位置。

　　年熙佳沉著氣，環(huán)顧眼前，再次捕捉到兩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背影。

　　她不假思索地邁開步子，默默跟了上去。

　　***

　　綜合樓原來就在教學(xué)樓旁邊。

　　年熙佳沿著樓道的臺階慢慢往上走，到了二樓。

　　入眼是一條清靜明亮的長廊，她往里邁幾步，注意到一側(cè)墻壁上“讀未見書，如得良友”“見已讀書，如逢故人”的刻字還有格言之下的箭頭指標(biāo)。

　　看來圖書館就在這里。

　　她再向深處走，沒過幾步停下來。

　　面前是一扇推拉門，玻璃質(zhì)地，很容易看到室內(nèi)兩側(cè)擺滿文籍的實木書架，以及設(shè)置在書架之間的分散式閱覽桌椅。

　　方形桌椅上，有人在埋首閱讀，有人秉筆直書。

　　她便放輕動作，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

　　入門剎那，空調(diào)的涼氣撲面，年熙佳環(huán)視四周，接著徑直去往左側(cè)書架那邊，想尋一本書來看。

　　她仔細打量了幾排書架，奈何無果，又繞到另一面。

　　那頭，一個挺清瘦的女生正踮著腳尖，高舉著手臂，試圖將手中的書放回書架的最高那層。

　　年熙佳覺得她夠得實在費勁她，另一只彎著的胳膊還夾著兩本書。

　　年熙佳果斷走到女生身后，幫忙搭了一把。

　　當(dāng)書本一下子越過頭頂，又被另一只手施力推進書層，女生顯而易見地愣了幾秒，回身，齊肩的短發(fā)隨之小幅度擺了擺。

　　年熙佳略微低頭看她。

　　女生純凈又清婉的臉上迅速著了顏色，如同兩抹胭脂粉均勻地溶在了一面白水里，透著羞澀和不知所措。

　　“謝……謝謝你。”她緩緩開口，聲音有些發(fā)顫。

　　年熙佳察覺她有些緊張，溫柔地笑了笑，輕輕地說：“沒事，舉手之勞?！?p>　　女生點點頭，垂眸，扶了扶眼鏡。

　　年熙佳下挪些視線，繼而發(fā)現(xiàn)女生白皙的脖頸掛著一個工作牌，赫然印著兩行字。

　　“圖書管理員”。

　　“許清芷”。

　　許清芷？

　　很婉約的名字。

　　人如其名。

　　她作想，不經(jīng)意掃眼過女生挾著的另外兩本書，問道：“這兩本也要放到那邊嗎？”

　　“對的……”許清芷依舊神色靦腆，吳儂軟語，話音綿綿，“這三本原來都在同一層……”

　　年熙佳伸手，“我?guī)湍惆?。?p>　　許清芷欲言又止，半晌，將兩本書格外小心地遞了過去。

　　慢半拍地道謝時，年熙佳已經(jīng)放好其中一本。

　　“對了，”她執(zhí)起最后一本書，“這本詩集我能拿去看看嗎？”

　　是博爾赫斯的《面前的月亮·圣馬丁札記》。

　　許清芷不禁多瞄了年熙佳幾眼，覺得她這個人和書封正中心印著的金銀色半弦月一樣。

　　美而特別。

　　“當(dāng)然，”她嘴角藏著笑，連自己也沒發(fā)覺，“可以的?！?p>　　年熙佳再度朝她笑了笑，禮貌地回了聲謝。

　　***

　　年辰生前很喜歡博爾赫斯的詩，認為這位文豪筆下的句子生動而詭譎，有著超乎庸常的魅力。

　　年熙佳以前在他身邊，經(jīng)常聽他聊起這些，總是饒有趣味，而她自身鮮少拜讀博爾赫斯的作品集，或許出于稚嫩，又或許是有一人肯為她講。

　　就像是一場故事，聽他人娓娓道來，總是有意思些。

　　年熙佳擇了一處座位，那是個靠窗的位置，透過窗戶，能看到旁邊教學(xué)樓的長廊。

　　她安靜地翻開書頁，慢慢地看序言和詩句。

　　時間就此靜止一般。書中的句讀漸漸變成鮮活的意象。

　　她真若看到天際寥廓的平原，雜草和鐵絲凌亂的荒地，還有清晰的狀若禱告的柳。

　　無數(shù)無數(shù)，光怪陸離。

　　她讀到一首叫作《夾在約瑟夫·康拉德書中的手稿》的詩，一共三段，其中有這樣一段：

　　灰色的煙霧模糊了遙遠的星座。

　　眼前的一切失去了歷史和名字。

　　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綽綽的溫柔。

　　河還是原來的河。人還是原來的人。

　　年熙佳默念完，覺得有說不出的驚艷與雋永。

　　想把它摘錄下來，可惜沒有帶紙筆，只好低頭，逐字逐句再看，用心去記。

　　可是每到末尾兩行，她都不由自主地出神。

　　腦海中浮現(xiàn)的不再是各種神秘莫測的意象，而是一個人。

　　在這個世界上，和她一起長大，待她溫柔至極的那個人。

　　年熙佳攥著薄薄的紙頁，知道自己又是在想江錦尤了。

　　唔……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在寢室午睡還是在忙別的事。

　　若是在午睡，就希望他能有一場好眠。

　　若是在忙別的事，就希望他忙完之后能安穩(wěn)地小憩片刻。

　　年熙佳朝著那字眼，淺笑，恍惚之中竟聽見江錦尤叫她的聲音。

　　看來這詩一時半會兒真是記不得了。

　　“年年?！?p>　　當(dāng)熟悉的聲音再次入耳，年熙佳終于意識到什么。

　　她猛地抬眼，江錦尤就坐在她面前，凝著她，笑意分明。

　　一時之間，宛有十來顆珠璣被陸續(xù)抖落，一顆一顆正中她的心臟。

　　“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綽綽的溫柔。河還是原來的河。人還是原來的人。”

　　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你……來了很久嗎？”年熙佳壓著音量，右手手指不自禁地摩挲著書面。

　　“沒有很久，就幾分鐘前?！?p>　　江錦尤應(yīng)聲，同時把她的右手輕輕拉過來，裹在手心里，一下一下，溫柔地摸索。

　　年熙佳耳根子倏地紅了，還是要努力保持鎮(zhèn)靜。

　　她問他：“來借書？”

　　他笑著回答：“來還書?！?p>　　還書？

　　年熙佳點點頭，“哦?！?p>　　等一下，若是這樣，她剛剛頻頻想他的時候，他是不是已經(jīng)在了……

　　年熙佳這么一想，心又漏了一拍。

　　“在看什么書呢？”

　　年熙佳左手扶著書頂，將書緩緩立起來，封面朝著他，“這個。”

　　江錦尤掃了眼封面上的印字，滿是寵溺地看她，“面前的月亮……”

　　年熙佳后知后覺，下半張臉不動聲色地藏進內(nèi)頁，只露一雙略帶紅暈的桃花眼。

　　“博爾赫斯的詩集我之前讀了兩本，內(nèi)容挺精彩的，”江錦尤言笑晏晏，“這本還沒讀過，感覺怎么樣？”

　　年熙佳稍作思索，“很有意思，雖然只讀了幾十頁，但還是能感覺到意象的美麗和神秘，而且我讀詩的時候想到了許多東西，比如水面的星光，時間的暗門，還有……”

　　江錦尤見她突然停下，莞爾，“還有什么？”

　　樓道內(nèi)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

　　還有溫柔的你啊。

　　她不動聲色地瞄了眼左腕的手表。

　　一點五十。

　　她記得圖書館中午的閉館時間是一點五十五。

　　年熙佳眉心一動，只手把書合攏，與江錦尤對視，“以后再告訴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