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家的路上,一塵慢悠悠地走著。
如今洛河之秘已解,剩下的事情自然也能順理成章地進行下去,最主要的是,他心中的那塊大石頭,也終于是能夠放下了。
但助慕清音脫困,卻還有那最后的一步要走,面見天子。
細想起來,他與天子的見面不過三次,始終無法揣測出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論功行賞這樣的事情,本也尋常,但若是以求賞為名,為一位教司坊中的頭牌官妓換得贖身的機會。
這樣的事情,卻顯得非同一般,尤其是那女人所擁有的戴罪之身,還是被扣上私通外域的罪名。
若是不曾自弒君者的口中,知曉當年洛河之秘的真相,興許,他還會覺得,贖身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墒牵熳赢斈甑陌导?,是在外域的設(shè)計坑害下造成的。
甚至于可以說,當年的洛河之變,非但傷了天子的身體,更是動了大唐的根基。
所以,正是因為這種種之事,一塵也是始終無法篤定,慕清音的身子,到底是能贖還是不能贖。
唉,他不由長嘆一聲,同時又抬頭望了一眼,那根愈發(fā)晦暗的天柱。
天柱將傾的傳言,也是自那時起開始甚囂塵上的,可天柱自那以后卻又還是穩(wěn)穩(wěn)地立了幾十年,恰如自己圖謀的贖身之事一般,誰也不敢篤定,它是會倒還是不會倒。
這所有一切,似乎都集中在了那個擁有天柱庇佑之力的男人身上。
就在一塵憂心病又犯了的時候,四個大字如同化作清風,一下子就吹到了他的腦海里。
從心而行。
他不由一拍自己的額頭,暗暗地自責了一聲。
明明云覺大師都對我循循善誘,傳授了‘不去想’三個字的精妙,怎么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呢!
大不了屆時面圣的時候,將慕清音是自己師姐,還有救命恩人的事情和盤托出,報恩這樣合情合理的事情,誰又能多說什么?
如此之下,一塵對于慕清音贖身一事的石頭,終于徹底地落地了,因為他道種內(nèi)的真我之心,專心修行和悟道的緣故,他的那顆外我之心,也終于是得了空暇,回想起了先前自己與弒君者離別時的情景。
彼時,洛河之畔,倆人相對而坐。
在經(jīng)歷了一番聯(lián)合作戰(zhàn),或者說早在一塵數(shù)日前破了他一個回合的關(guān)卡之時,他們之間便已然生出了一道‘不打不相識’的奇特緣分。
弒君者看著那條發(fā)清的洛河,看著四周發(fā)出連連驚嘆聲音的圍觀百姓,借助手掌頓生的一道隔空吸力,便將眼前礙眼的封條扯了個干凈。
他似乎也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解脫心緒,鎮(zhèn)守了幾十年的洛河,卻不曾立下半點功績,這樣的蹉跎歲月對他來說,隱隱有一種恥辱的味道。
“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一塵看著弒君者的變化,再加上此時他心頭不曾被洛河之秘壓著,趁著此情此景,他突然想去細究一下東西,為了他那死去的大哥李云天,那條被眼前的弒君者斬下頭顱的先皇太子的血脈。
“哦?!?p> “你問吧!”弒君者不曾設(shè)防,便任由著冠軍侯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
在他看來,在洛河之中有過出色表現(xiàn)的冠軍侯,有著足夠被自己正視的資本。
“聽說你當年用這柄樸刀,于玄門之變之中,斬下了先皇太子的腦袋?!?p> “能給我一個殺他的理由嗎?”
一塵的眼神顯出一道未明的火光,像是極度地渴望知道一個答案。
“你!”
弒君者因為他口中的話語一驚,這樣的問題,隱隱顯出了幾分謀逆的味道,若是那個男人不死,又豈會有現(xiàn)在的天子?
而且,每位成功登基的皇帝都自稱是真命天子,既是真命天子,有些東西就顯得有些多余。
需要理由嗎?成王敗寇,能活下來的便是真理。
可眼前這位明明知道一切因果的冠軍侯,卻欲要細究,這樣的舉動實在是讓他看不懂。
“昏庸?!?p> 他還是給出了簡單的兩個字作為答案,放之四海而皆準,又或者是說,每一個被殺死的君主都可以被套上這樣的一頂帽子。
可一塵卻仿佛對這樣的答案不太滿意,他繼續(xù)追問道。
“能具體點嗎?”
弒君者目光顯出一道猶豫之色,像是又追憶起了往昔砍下那人頭顱的一幕,他也開始質(zhì)問自己:當年殺死那個男人的初衷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半晌,他像是終于想明白了,臉上顯出了一道釋然。
“皇族之事,不可細究,有人稱賢,便自然會襯得有人昏庸?!?p> “但先皇太子貪圖美色,還曾遠赴太悠國貪歡,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p> 一塵覓得了答案,看著像是成功說服了自己的弒君者,便也沒有再細究了。
雖然有些牽強,甚至于連弒君者自己也沒有完全想明白:那個人真正該殺的理由,但再細究下去,仿佛也沒有什么意義了。
因為作為現(xiàn)在天子的追隨者,他已經(jīng)很難用一個旁人的角度去看待問題。
貪歡是病嗎?
有時,倘若人們只是自己患病的時候,便會把它當作可以醫(yī)治的小癥。
可若是放在了別人的身上,有時,人們便會高呼起來,說那是會傳染的瘟疫,非得砍下了腦袋才能斷根。
那病的威力,從來不在于病的本身,而在于所謂的郎中怎么想和怎么治。
歷史這條大河,也許從來都沒有像眼前的洛河一般干凈過。
只是恰如大浪淘沙,他那從未擁有過自己父親的大哥,終究是成為了被遺忘者。
“你問這些到底是要干什么?”弒君者終于跳出了問題本身,轉(zhuǎn)而警惕地看著他。
一塵見狀,兀自涌上一抹淺笑,簡單地答了一聲。
“沒什么,為了尋求一道慰藉罷了?!?p> “對了,再問你一個問題,你之前砍自己頭是為了什么?”
弒君者見他好像就是一通瞎問,并非是有意打探,便將警惕的心思收了起來,畢竟是擊潰海族的怪才,一向不按套路套路似乎也說得過去。
“練刀?!?p> 簡單的兩個字自他嘴里脫口而出。
“多年不曾砍別人的頭,唯有砍自己的頭來練習刀法?!?p> 一塵聽罷,不由莞爾,這也正是個狠人??!
“不過,托你的福,日后我又可以重操舊業(yè)了?!?p> “作為回報,洛河誅邪一事,我會親自找天子稟明的,你的功勞無論如何都跑不了。”
......
數(shù)日之后,一塵果然被召去了宮中面圣。
似乎是弒君者為他美言了幾句,過程有些超乎他想象的順利,盡管自己提出將賞賜換做贖身時,天子的面目閃過一絲訝異,但在自己稟明慕清音與自己的關(guān)系牽連后,他還是應(yīng)允了。
唯獨令一塵有些捉摸不透的是,天子連問了自己兩遍這樣的問題。
“你確定嗎?”
他最終還是毫不猶豫地點下了頭。
只是自那以后,一件令得他始料未及的事情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