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地。
邵宜相覺得揚州是個好地方,在這里住了幾天,睡得好,吃得好,丫鬟又服侍周到,鳥語花香,風景宜人。若不是想著盡快和三哥會合,她倒想多住幾天。
五哥曾說過揚州小吃遠近馳名,邵宜相正在屋里想著小吃,敲門聲突然響起,她起身開門,一見門外的人,頓時眉開眼笑,“你怎么來了?”
沐峰腰背筆直站在門外,道:“今晚揚州有燈會,長景要去湊熱鬧,陸姑娘可有興趣?!?p> “好啊?!鄙垡讼嚯p眼發(fā)光,拽著沐峰的胳膊就往外走。
夜幕降臨,青石鋪設的寬闊大街張燈結(jié)彩,燈火通明。各種明亮的彩燈掛滿了大街小巷,街上人頭攢動繁華熱鬧。一陣敲鑼打鼓,街上行人紛紛都朝兩邊涌去,空出中間大路。
邵宜相站在明月樓上,伸長脖子往下看,她此刻站的位子是最能看清整條大街的位置。很快,她看見街尾陸陸續(xù)續(xù)轉(zhuǎn)來許多大型花燈,花燈上面以花瓣點綴,耀眼明亮,彩光迷離。各個花燈由四人抬架,一路從街尾抬到街頭。
邵宜相興奮的望著各種花燈,好奇道:“今天既不是元宵又不是過年,怎么會有燈會?”
戴長景放下手中酒杯,正欲解釋,沐峰已經(jīng)開口道:“這是揚州風俗,每年都會舉辦一個燈會,從中選出花燈王。”
邵宜相緊接著問:“選出花燈王之后呢?”
沐峰頓了頓,神色有些尷尬,邵宜相細想一番,當即明白。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揚州是有名的煙花之地,登高樓能以文試搞噱頭,青樓自然也能用燈會搞名聲,揚州的花燈王就好比是青樓的花魁,借此聲勢,招攬客人。
街上花燈各式各樣,多彩繽紛。戴長景提著酒杯走到沐峰身旁,低聲道:“你從不愛湊熱鬧,怎么今天突然想轉(zhuǎn)了性。”
“連續(xù)趕路大家都累了,熱鬧一下也好?!便宸迓曇羝降?,目光不由自主望向身旁的邵宜相。她仍帶著笑,興奮不已的望著樓下川流花燈。
邵宜相指了指樓下,拽著沐峰胳膊道:“花燈上面都有不同的字,是什么意思?”
沐峰道:“是曲藝坊的名字。”
“怡紅院、群芳閣、紅袖香、妙人班……”邵宜相轉(zhuǎn)頭問沐峰,“你覺得誰會奪冠?!?p> “各有所長。”
邵宜相輕輕一笑,“我倒是覺得紅袖香最有機會奪冠。”
戴長景驀然想起三年前,自己也是坐在這里喝酒看花燈,當年得魁的是樓外樓,也不知那個人是否還好。但隨即他又勾起唇角笑了笑,仰脖喝了一杯酒,那樣聰慧機智、洞察人心的女子,怎會過得不好。
川流人海中,沐峰突然看見一人,神情瞬間變得嚴肅,他快步走到戴長景身邊,低聲說了幾句。
“你快看,清風玉露院的花燈……”邵宜相回頭,卻見身后沒了沐峰的身影。她疑惑的望向戴長景,“沐峰呢?”
戴長景回答道:“沐峰有事先離開了,陸姑娘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
“明明是他叫我來的,自己卻走了?!鄙垡讼嘁а来鬼?,又見一桌豐富飯菜,沐峰的碗筷似乎沒有動過。
邵宜相轉(zhuǎn)頭繼續(xù)去望街上花燈,戴長景卻看出她的興致明顯減了大半,眸光暗淡,悶悶不樂。他心中生起一股郁悶感受,拿過酒壺連連喝了好幾杯酒。
游會一結(jié)束,邵宜相就回了分局,甚至連奪魁是誰也沒興趣知道。月光柔和,淡淡銀光灑在庭院,戴長景獨自一人坐在涼亭里,望著手中的香袋,想起陸姑娘之前行為,總覺得這只香袋意義非凡。
一陣沉沉的腳步聲傳來,戴長景聞聲望去,沐峰從廊下而來,他身后還跟著一人。那人一見戴長景就拱手道:“少爺?!?p> “洛旻?你不是跟著三哥趕路,怎么會在這里?”戴長景心中一驚,“難道出事了?”
沐峰對洛旻道:“你已經(jīng)連續(xù)趕了幾天路了,先回房休息吧?!?p> 洛旻朝二人拱了拱手,轉(zhuǎn)身離開。戴長景望向沐峰,問道:“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你今天突然離開就是因為見到他了。”
沐峰點頭,“我一見他就知道出事了,找了個清凈地方才弄清楚,三哥帶隊一路往北走,途徑濟南,突然有黑衣人埋伏。雖鏢隊無誤沒有損失,但三哥不放心,讓洛旻折返接應我們。”
戴長景越聽越覺得奇怪,見沐峰神色異常平靜,他明白了沐峰的意思,問:“你準備怎么做的?!?p> “以靜制動,不變應萬變。”
夜黑風冷,邵宜相走到窗邊正欲關(guān)窗,瞥見回廊上有一人走過,她立馬放下窗戶趕到門口,胸口急劇跳動,等待著他敲門。
敲門聲很快傳來,邵宜相欣喜不已,立即開門,淡色月光照在沐峰剛毅的臉上,他有些愕然的望著她,沒想到這么快就開門了。
邵宜相沉下來,故意揶揄道:“難得見到少鏢主,真怕一眨眼又不見了?!?p> “對不起陸姑娘?!便宸迥曋垡讼?,又道:“多謝你?!?p> “你也是的,就算有事要做也吃些東西,我若不把那些糕點放你屋里,你是不是就不準備吃了,湊合一晚?!?p> 沐峰低眉笑了笑,不語默認。
“酌姐姐說長期飲食無規(guī)律,會引發(fā)胃病,你別以為只是小事,難受起來讓人坐立不安,而且很難根治的。這里的桂花粉糕清甜軟糯,非??煽凇!?p> 沐峰輕輕一笑,“我以后會小心,一日三餐按時用餐?!?p> “你不是要小心,是要放在心上。”話一說出,邵宜相就絕不妥,漲紅了臉急忙道:“我只是怕你以胃病為借口賴在揚州不肯走,揚州景美人好,任誰都想多住幾天?!?p> 沐峰反問:“陸姑娘不希望多留幾日嗎?”
“這里雖好但我還是想盡快和三哥會合?!鄙垡讼嗑镒煨÷暤溃骸皩嵲捀嬖V你,我是偷偷跑出來的,我本想乘爹娘發(fā)現(xiàn)之前趕回去,可是沒想到一路上會發(fā)生那么多事。家里人肯定已經(jīng)知道我偷跑出來,我想盡快回去免得他們太擔心我?!?p> “陸姑娘放心,我會盡快帶你和三哥會合的?!?p> 邵宜相再見沐峰時是兩天后的夜晚,她因沐峰的突然離開氣的怒火中燒,大發(fā)脾氣。丫鬟奴仆不敢叫她出房,只好一日三餐端送到房內(nèi)。
凌亂高昂的琴音不斷從房內(nèi)流出,邵宜相氣憤難填的彈著琴,宣泄心中不滿。竟沒想到沐峰就這樣扔下了她,連聲招呼也不打。
猛烈的敲門聲突然傳來,邵宜相憤然起身開門,卻見門口的弱水滿臉緊張的望著她,喘著氣道:“陸姐姐,沐師兄回來了?!?p> 邵宜相憤聲氣道:“回來就回來,難不成還要我去迎他?!?p> “不是,不是……”弱水大口喘氣,撫著胸口道:“沐師兄他……他受傷了?!?p> “什么……”
邵宜相大驚失色,不等弱水解釋,急忙朝門外跑去。她趕到沐峰房間時,范智哲和洛旻正守在外面,攔住了急欲往里面沖的邵宜相。
“沐峰怎么樣……讓我進去?!鄙垡讼嘈募比绶伲块T緊閉他不知道里面究竟什么情況。
房門突然打開,戴長景和背著藥箱的大夫從里面出來,邵宜相箭步?jīng)_向房內(nèi),范智哲想出手攔截卻被戴長景一個眼神阻止,朝他搖頭。
戴長景對范智哲道:“吩咐下去,分局上下要守口如瓶,沐峰受傷的事情絕不能外泄?!?p> “是,少爺?!狈吨钦茴I命,帶著大夫一起離開。
戴長景臉色難看的望著洛旻,怒聲道:“你老實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沐峰會重傷昏迷。”
“我……我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甭鍟F慌張無措道:“我本是和少鏢主一起出城的……隨后……少鏢主……突然有黑衣人偷襲,少鏢主連續(xù)中了兩掌。”
戴長景厲聲大喝,“你給我說清楚了。”
洛旻定了定神,回答道:“我和少鏢主出了城就一直往北走,誰知昨夜少鏢主突然折返,好不容易趕在宵禁前進了城,卻突然碰到黑衣人偷襲,他用暗器襲擊,十分狡詐。我們雖躲過了暗器,但少鏢主連中他兩掌,若不是官兵聽聞動靜趕來,恐怕后果不堪設想?!?p> “你為何和沐峰出城,又為何折返?”
“少爺不知道?”洛旻略感驚訝,“我以為是少鏢主和少爺一起商量好的,少鏢主還一路做了記號,不是留給少爺?shù)模俊?p> “留記號?他在等誰?”戴長景突然眸光一亮,“難道是他?!?p> “是誰?”
“沒什么?!贝鏖L景目光不禁閃爍一下,隨后道:“你先回房去?!?p> 洛旻離去后,戴長景回到房里,屋內(nèi)邵宜相坐在床邊,她緊緊握著沐峰的右手,目不轉(zhuǎn)睛望著沐峰的臉,眼圈通紅,“你別嚇我了,你答應過我的,天南地北,只要是我想去的你都被陪我去,你堂堂少鏢主怎么能說話不算話……”
戴長景心中猛地一抽,這樣的話,他也曾答應過,不知她是否還記得。他走到邵宜相身邊,輕聲道:“陸姑娘?!?p> 邵宜相急忙抬頭望他,“大夫怎么說,沐峰什么時候能醒?!?p> “陸姑娘放心,沐峰只是輕傷無大礙。天色不早了,姑娘還是先回房休息吧?!?p> 邵宜相搖頭,她緊緊望著沐峰蒼白如紙的面容,“我要陪他,我怕他半夜會出事?!?p> “我會陪著沐峰的?!?p> 邵宜相仍是搖頭,緊緊握著沐峰的手。
戴長景只好道:“大夫走之前留了藥方,叮囑過熬藥的火候一定要掌握好,不能出錯。鏢局里的人我始終不放心,想勞請姑娘幫忙熬藥?!?p> “對,二哥說過熬藥火候非常重要。”邵宜相喃喃自語,立馬起身道:“藥在哪里?我現(xiàn)在就去?!?p> “在范鏢師那……”
話還沒說完,邵宜相已似風一般跑了出去。
戴長景望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環(huán)顧四周確認無人,關(guān)緊門窗后走到床邊,壓低聲音道:“都走了?!?p> 沐峰睜開眼睛從床上起來,他望了望自己的右手,緊繃面容稍稍有了些緩和。
“怎么樣,沒事吧。”戴長景有些擔心的望著他,為了逼真,那兩掌他用了六成的力。
“無事,用鐵皮擋著,多休息兩天就好了?!便宸迕嗣乜冢裆珖烂C的望著戴長景,“他怎么說?”
“果然有問題?!贝鏖L景道:“他只口不提你讓他先離開的事,只說昨夜你突然折返,之后就在城內(nèi)遇襲?!?p> “我故意留下記號引他疑心,之后更是讓他先行折返。他若心中無鬼,就不會一直跟蹤我。”
“我讓他知道你和神秘人有約,他若真為那張羊皮紙而來,一定會在神秘人來之前有所行動?!贝鏖L景有些疑惑道:“當日你想的是以靜制動,為什么會突然改變主意?!?p> “我想過了,以靜制動實在太費時。我們還要盡快追上鏢隊,引蛇出洞是最快的方法?!?p> “你真的認為他和那張羊皮紙有關(guān)?”
“他離開鏢隊的時間就是我們得到那張羊皮紙后的第五天,這里又是揚州,我不信會有這么巧的事。”
“洛旻性格沖動簡單,他知道你和神秘人互通消息,心中有鬼一定會聯(lián)想到那張羊皮紙,你突然重傷昏迷,就是他偷取羊皮紙的最好時機?!?p> 沐峰眉峰緊皺,“如無意外,今晚應該就會行動?!?p> 夜黑如墨,安靜的庭院只有窸窣的蟲叫聲,黑衣人穿過庭院,小心的閃入庭廊,來到一間房門口。他確認四下無人,輕推房門走進里屋,躡手躡腳走到床邊,床上的人雙目緊閉,呼吸勻順。
黑衣人先在床上搜索一番,無果后又走到衣柜前一陣翻找,一件衣服不慎從衣柜掉落,他快速伸手抓住滑落的衣服發(fā)出細微風聲。急忙望向床邊,卻發(fā)現(xiàn)此刻床上竟空無一人。
黑衣人渾身一震,轉(zhuǎn)身立馬沖出屋外。庭院內(nèi)戴長景筆直的站在月光下,他唇角微勾,笑問:“這么晚還練功?”
黑衣人后退一步,正欲朝另一邊離去,卻發(fā)現(xiàn)沐峰已從另一邊而來,他面色鐵青,下頜緊繃,雙目中帶著勃然怒氣。
黑衣人轉(zhuǎn)身向后,發(fā)現(xiàn)范智哲一步一步朝他而來,目光警惕森然。他額頭冒出冷汗,他已被包圍的無路可退。
“洛旻,少鏢主一向待你不薄,你竟敢叛變?!狈吨钦芎莺莸亩⒅谝氯?。
“少鏢主……”洛旻扯下面巾,目光心虛的望向沐峰,“你知道了?”
沐峰語氣帶怒,“洛旻,你在鏢局已有兩年,我本不因疑你。只是你不知道我曾和三哥有約,這趟鏢無論如何他也不會讓人折返。”
“少鏢主,我……”
“你不用再說了。”沐峰抬手制止了他的話,“你在我鏢局兩年,無論你今晚為什么這么做,我都當沒發(fā)生。這件事只有我們?nèi)酥?,不會再外傳?!?p> “多謝少鏢主。”洛旻激動的望著沐峰。
沐峰仍是面色鐵青,“從今天起你再不是四方鏢局的人,至于你背后的人……好自為之?!?p> “少鏢主……”
“馬上滾?!狈吨钦芾渎暫浅猓澳愀音[事鬧得人盡皆知,就是你自找的?!?p> 洛旻望了望沐峰,他一臉嚴肅不容置疑,洛旻只好朝他欠了欠身,大步離開。
邵宜相心緒難寧的在房內(nèi)來回走動,她熬完藥本想給沐峰送去,卻遭到了范智哲的阻止,她自然是不愿意,但范智哲堅決不讓她靠近,就連戴長景也勸說她先回房間。她機智聰慧,看出二人古怪,只好回了房間。
邵宜相惦念沐峰,不知他的傷是真是假,又不知他情況如何,現(xiàn)在怎么樣了。煩躁不安的在房內(nèi)急的團團轉(zhuǎn)。
燭光搖曳,房門上映出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心頭一緊,急忙打開房門,門口沐峰腳步一滯,停在了門口,“陸姑娘?!?p> 邵宜相跳過門檻,拉著沐峰將他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前前后后仔細一番觀察,確認他的確沒受傷后這才放下心來,長長的舒了口氣。隨后她又蹙眉狠狠盯著他,氣鼓鼓的轉(zhuǎn)身回房。
沐峰跨過門檻,走到邵宜相身后,輕聲道:“對不起,陸姑娘?!?p> “你除了對不起還會和我說什么?!?p> 邵宜相憤然轉(zhuǎn)身,眼淚瞬間流下。沐峰怔了一下,忙掏出手帕遞給她。
邵宜相拿過手帕拭了拭淚水,委屈道:“我不是故意要發(fā)脾氣。”
“我知道……陸姑娘是關(guān)心我?!便宸迥⒕蔚溃骸笆俏也缓?,總是惹姑娘傷心?!?p> 邵宜相抬頭淚眼婆娑的望著沐峰,許久后,她吸了吸鼻,低低道:“算了,我寧愿你是騙我的,也不希望你真的受傷了?!?p> 沐峰胸口一陣灼熱涌動,他感到自己心劇烈跳動。微涼刺面的風拂來,沐峰深吸幾口氣,努力控制心中的沖動,平靜道:“不早了,陸姑娘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