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長景在房內(nèi)換了身衣服,他心中有些不安,踱步到廳院,只見明月之下,一人身段婉約孤站在院前,月光溫柔的照在她身上,她披了件貂絨斗篷,只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
明月、清風(fēng)、月光、美人,眼前畫面美得就像一幅畫,只是畫中人眉頭微蹙,長睫下清澈靈動的雙眸擔憂的望著前方。
戴長景呼吸一滯,深深吸了口氣后,緩步走到邵宜相面前,輕聲道:“沐峰許是被什么事耽誤了,陸姑娘還是先回房吧。”
邵宜相堅定的站在原地,低低道:“他答應(yīng)過我會在夜幕之時回來的,就一定會做到?!?p> 戴長景靜靜站在邵宜相旁邊,晚風(fēng)吹得她衣裙輕搖,望著她精致的側(cè)臉,若他與沐峰易地而處,不知陸姑娘是否也會為他獨立中宵。
寂靜的夜晚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邵宜相雙眸發(fā)亮,緊緊望著前方回廊,腳步聲越來越近,有人從回廊轉(zhuǎn)彎處出現(xiàn),朝他們走來。
邵宜相有些激動的望著朝她而來的沐峰,卻不想他竟走到了戴長景面前。邵宜相氣憤不已,跺了跺腳,轉(zhuǎn)身回房。
戴長景見沐峰面色沉重,立馬帶他回了房間,確認屋外沒人后,他關(guān)上門問:“怎么了?”
“我知道是誰夜襲了官船?!便宸迕嫔y看的望著他,沉聲道:“是趙露趙師兄?!?p> “趙露?”戴長景沉思片刻,“沒聽說朝廷里有這個名字,他也是云水門的弟子?”
“他是大師傅的弟子,下山已逾十年。”
“你十年沒見過他?你確定真的是他?”
沐峰面色陰沉晦暗,“趙師兄后背處有三顆紅痣,一定是他?!?p> 后背處?戴長景覺得奇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毀了那艘船后去了衙門附近,我看見官兵把一個黑衣人拖了出來,扔進了亂葬崗?!便宸彘]目調(diào)整呼吸,繼續(xù)道:“官兵走后,我查看了那個黑衣人,我本不敢相信,直到我看到了他背上的三顆紅痣……我查過他的尸體,是背部中箭失血而死?!?p> “你是怎么知道他就是昨夜的人?”
“埋葬了趙師兄后,我闖了縣衙?!?p> “糊涂,縣衙重兵把守你也敢闖。”戴長景起身怒斥,“走鏢多年,還這么沖動。”
“我沒真闖進去,官兵太多我根本沒機會。我在門口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一個衙役孤身一人出來。我劫持了他,從他嘴里知道昨夜官船被襲之后,縣衙內(nèi)所有衙役都出動了,就連他一個管牢房送飯的都去了渡口。他親眼看到……看到趙師兄從河里被人撈出來,當時趙師兄已經(jīng)背部中箭,撐了一天就咽氣了?!?p> 戴長景問:“那個衙役呢?”
“我給了一錠銀子,放他走了?!?p> 戴長景有些擔憂的在房中來回踱步,那人只是管飯的衙役,他拿了錢不會隨便說話,只是人心難測,終究是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如今最好的方法就是盡快趕到京城,你別想太多,早點休息吧?!贝鏖L景按了按沐峰的肩膀,略一沉吟后,又道:“你去見一下陸姑娘吧,她等了你一晚上了?!?p> 鏗鏘高亢的琴聲在房內(nèi)回蕩,琴聲逐漸高亢,陡轉(zhuǎn)間一聲激響,琴聲戛然而止。邵宜相從琴桌前憤然起身,她走到門口望了望,回廊上空蕩寂靜,沐峰竟還沒來找她。
邵宜相坐回凳子上,氣憤的砸了砸桌面,“大木頭,臭木頭,爛木頭……”
“陸姑娘?!?p> 低沉熟悉的聲音從她身后響起,邵宜相心口猛地一跳,轉(zhuǎn)過身去,高大英挺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深邃的五官在明亮月色下更顯立體。
“你現(xiàn)在才來?!鄙垡讼鄽鈶嵶叩介T口,他還是和從前一樣,站立在門檻之外。她冷聲吩咐道:“進來?!?p> 沐峰微微一怔,始終站在門外不曾動搖。邵宜相不滿的瞪著他,堅持道:“進來?!?p> “陸姑娘若有話……”
邵宜相無語嘆氣,拽過他的胳膊用力拉進房內(nèi),強行把他按在凳子上,“坐好了,不準動?!?p> 沐峰坐定后,邵宜相打開桌上的砂鍋,從里面舀了碗湯遞給沐峰,“你連夜趕回肯定沒吃過東西,這鯽魚湯我用砂鍋煲著,還熱著呢。”
沐峰抬眸深深凝視著她,燈火搖曳下,他竟可以從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邵宜相被他看得臉上發(fā)燙,低頭輕聲道:“快喝吧?!?p> 沐峰雙手接過湯碗,他心中煩亂,根本沒有胃口,喝了兩口就放下了碗,歉聲道:“對不起陸姑娘?!?p> 邵宜相見他眸色晦暗,不由問道:“你有心事?”
沐峰沉默無語,邵宜相也不再問了,瞥眼看見沐峰右手袖口破裂,她拿過一旁的針線筐,握上沐峰的胳膊,不由他拒絕,徑自動手縫補,“堂堂沐少鏢主,連袖子破了都不知道,讓別人看到了,還不被人笑話?!?p> 沐峰望著邵宜相一針一針幫他袖子縫補好,胸口一陣強烈波動,他突然開口,語氣鄭重道:“陸姑娘,我向你保證,在和鏢隊會合前,我絕不離開你?!?p> 邵宜相輕笑,“你說的話我可記下了?!彼昧Τ稊嗬C線,望了望袖口,對自己的繡工還頗滿意。
沐峰深深望著邵宜相,沉吟片刻后,道:“陸姑娘,你可否為我彈一次琴?!?p> “嗯?!?p> 邵宜相起身坐到琴桌前,琴弦響動,琴音悠揚婉轉(zhuǎn),順著無邊夜色緩緩流淌進戴長景耳里。他靠立在窗前,望著窗外明月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玉蕭,本以為這首靜心曲琴蕭合奏才是最好的,沒想到琴聲獨鳴也別具風(fēng)味。他垂眸望了望玉蕭,不知琴與蕭是否還有機會再次合奏。
眾人趕了許久的路終于到了揚州,一進城,賀林辰就抑制不住仰天大笑,“我終于回來了……”
沐峰冷瞪他一眼,“那些搜捕你的軍兵說不定還在,少張揚?!?p> 賀林辰聽聞急忙捂嘴,謹慎的打量四周。果真看見有一大群人大步朝他們走來,他嚇得立馬縮回了沐峰身后,沐峰神情緊張的望著前方,待看清來人后,這才放松了警戒,微微松了口氣。
“少鏢主,你們總算來了?!?p> 為首的是一個濃眉粗狂的中年男子,他一拱手,身后所有人都齊齊向沐峰和戴長景抱拳拱手。
“原來是范鏢頭。”賀林辰心有余悸的從沐峰身后走出來,見沐峰和戴長景二人頗為恭敬的向他拱手,立馬站直了身子向他行禮。
“范鏢頭怎么知道我們會來?”沐峰突然眼睛一亮,“三哥來過?”
邵宜相本一臉疲憊,聽到三哥,立馬來了精神,忙問:“三哥也在?”
“邵鏢頭的確來過,只是休息了兩天就帶鏢走了。”范智哲恭敬道:“臨走時他讓我時刻留意少鏢主和少爺?shù)男雄??!?p> 邵宜相失望的低下頭,沐峰對戴長景道:“你先帶林辰回家,見到賀伯伯替我道聲好?!?p> 賀林辰一聽要帶他回家,興奮的一躍而起,拉著戴長景就往家跑。
四方鏢局在揚州設(shè)有分局,范智哲安排了房間讓邵宜相休息,她連夜趕路早就累的筋疲力盡。幸好揚州分局并不像南京的四方鏢局那般刻板、固執(zhí),房屋擺設(shè)精致清雅,桌子上白底青瓷花瓶上插了幾束鮮艷欲滴的玉蘭花,滿室清香芬芳。
丫鬟準備好了洗澡水讓邵宜相沐浴,寬大浴桶里水汽氤氳,熱氣蒸騰。薰爐里特質(zhì)的香料、溫?zé)徇m宜的熱水令她倍感愜意,多日疲勞一掃而光。
高床暖枕,暗香浮動,這一晚是邵宜相連日來睡得最舒服的一晚。清晨一縷縷陽光從窗外斜斜照進房內(nèi),邵宜相推門而出,金色暖陽舒適的照在身上,她伸了伸懶腰,目光突然定在前方梨花樹下。
枝葉繁茂的梨花樹下,戴長景玉冠束發(fā),腰系玉帶,一身綾羅臨風(fēng)而立,氣質(zhì)瀟灑出眾。站在他對面的弱水,面頰紅暈,發(fā)梢上的一對流蘇白玉簪微微顫動,清麗可人,嬌俏秀麗。
邵宜相定定的望著金童玉女般的二人,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若是在從前她恐怕早已眼睛發(fā)紅,怒上胸口。可現(xiàn)在心情卻格外平靜,安之若泰,甘之若飴。
輕微的腳步聲在她身邊響起,她轉(zhuǎn)身望去,沐峰穿過回廊,正負手朝她而來。他一身藏青素服,英偉挺拔,氣質(zhì)磊落。邵宜相嫣然一笑,心中疑慮盡出,神情愉悅,盈盈向他走去。
沐峰見到她,不由眉間舒展,笑問:“陸姑娘昨晚休息的可好?”
“這是我這幾天睡得最好的一晚?!鄙垡讼嗌斐鲆恢?,強調(diào)道:“比在四方鏢局睡得還好?!?p> “之前委屈姑娘了?!?p> “你知道就好?!鄙垡讼噍p輕一笑,“我之前還以為揚州的分局和四方鏢局一樣,房間除了床和桌子什么也沒想,卻沒想到高床暖枕,清香雅致?!?p> “各地分局都由分局鏢頭主事,只要不壞了規(guī)矩就行。”
邵宜相靈動的雙眼轉(zhuǎn)了轉(zhuǎn),笑道:“這樣說來,分局豈不比南京的四方鏢局更好,丫鬟漂亮,規(guī)矩又少。你就不怕鏢師都去了分局,不愿待在南京?!?p> “天地蒼茫,人各有志。他們是去是留,鏢局從不干預(yù)。”
邵宜相點頭贊道:“隨心所欲,果然是云水門的弟子?!?p> 沐峰神色僵硬了一下,輕聲道:“我已下了山,不再是云水門的弟子?!?p> 邵宜相面帶愧疚,咬唇低聲,“對不起。”
沐峰搖了搖頭,隨即釋然道:“陸姑娘果然聰慧,一眼就明白云水門的意思?!?p> “云在青天水在瓶,你雖下了山,但處處依著門規(guī)行事。”邵宜相眨了眨眼睛,俏皮道:“你若真想再回你師門,也不是不可能。”
沐峰雙目發(fā)亮緊緊的盯著她,邵宜相頑皮的笑了笑,攀上他的胳膊,掩嘴在他耳邊輕語。沐峰越聽眉頭皺的越深,待她說完后,他眉間緊的可以夾死一只蒼蠅。
“不行?!?p> “怎么不行?!鄙垡讼嗟纱罅搜劬?,“上山就無下山路,下山便斷師門情,我可沒破壞任何一條規(guī)矩?!?p> “這怎么可以,豈非……”沐峰頓了頓,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邵宜相替他說了下去,“耍賴,強詞奪理對吧。”
“我怎樣都無所謂,只是這樣做擺明是逼師父就范,不行,絕對不行。”
“你下了山就是斷了師門情,可又沒說斷親子情。你把你師父認作干爹,收不收你當義子,就是你師父的事,他收沒壞規(guī)矩,不收也沒壞規(guī)矩?!?p> “不行,從始至今,就沒有下過山的弟子再上山的?!?p> “那是他們自己不回去的,下山便斷師門情,可沒說下山就無上山路?!鄙垡讼圊久嫉溃骸澳銈冞@些人啊就是太古板了,守著規(guī)矩不肯變通。我問你,明明說好上山就無下山路,可為什么還是有弟子下山?”
沐峰沉聲道:“人生在世并非孑然而來孑然而去,父母生育之恩大如天,哪怕高堂過世,也并不是完全沒了牽絆。”
“所以無論是留在山上還是選擇下山,都是由云水門弟子自己選擇的。你被后面的規(guī)條束縛,卻忘了云水門真正的創(chuàng)立之本?!鄙垡讼嗾J真道:“云在青天水在瓶,意喻隨心所欲?!?p> 沐峰臉上浮現(xiàn)猶豫神色,片刻之后,面色凝重的搖了搖頭,“還是不行,這樣做師父會為難的。”
“他只會為難一時……”見沐峰神色堅定,毫不動搖,邵宜相無奈嘆息,“算了,當我沒說?!彼m這么說,但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
沐峰凝望著她,輕聲道:“對不起陸姑娘?!?p> 邵宜相不滿的撇了撇嘴,“我為你這般思量你卻不領(lǐng)情,一句話就想打發(fā)我?”
沐峰有些不知所措的望著她,邵宜相璀然一笑,伸出一個手指頭,“除非你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沐峰當即道:“我答應(yīng)。”
“我還沒說你就答應(yīng)了?”邵宜相笑意盈盈望著沐峰,“你不怕我提出過分的條件。”
“陸姑娘不會?!?p> 邵宜相臉上笑意更深,凝望著沐峰,柔聲道:“你答應(yīng)我,將來若有煩心事就來找我,我?guī)湍銖椙俳鈶n。”
耳邊清風(fēng)拂過,沐峰深眸似海定定的望著邵宜相,她臉頰泛紅,雙眸期盼的回望著他。許久過后,沐峰微微一笑,頷首道:“好。”
雖然是意料之內(nèi)的答案,邵宜相仍興奮難掩,展顏大笑。沐峰唇角微翹望著她,臉上帶著溫和笑意。
“戴大哥,你看?!?p> 弱水朝前方指了指,戴長景遙遙望去,廊邊海棠花紛紛揚揚灑滿一地,陽光透過稀疏樹枝落在廊上二人的肩上,他們迎著陽光,渾身沐浴在金色陽光下,相視而笑,似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璧人。
有人來請他們?nèi)ゴ髲d吃早餐,眾人離去,戴長景瞥眼看到滿地海棠花瓣中,靜靜躺著一只杏色香袋。他上前撿起香袋看了看,香袋上的并蒂海棠繡的精美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