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高風(fēng)笑在亡命奔走的時候多留一份心思,或者在多次被人追呼云王的時候讓云君出來多聊幾句,一定會注意到最近的梁國大地上局勢又有改變。在高舉復(fù)國大旗的云王突然消失以后,梁軍便再次成為一盤散沙,各地?fù)碥娮粤?,誰也不服。謝公玄于是各個擊破,一半招安,一半剿滅,按這個狀況來看,不出一年,梁國就要徹底成為唐國附庸。
這是朝堂的變局,他們僅有初步的判斷,但是江湖的變局卻更加值得注意。梁國境內(nèi)原有的大小門派,幾乎都在中安城設(shè)了宗門,動亂陡生,部分梁國人選擇死守故國,更多人決定退回中安城,另謀出路。只有不夜人,這個游走在朝堂與江湖的組織,竟然在滅國之后發(fā)揮了超乎所有人想象的作用,他們不再像以往一樣神出鬼沒只在固定的時間集會。從梁王都開始,一直到梨木城,一下仿佛所有腹地都有不夜人的影子,他們由分散的刺客變?yōu)閳F(tuán)結(jié)的殺手,把唐軍的核心主力耗了八個月,云王這才有可能收拾殘局。
可是,就在幾個月前,高風(fēng)笑正在草原思考如何帶走云君的時候。不夜人的首領(lǐng)突然消失了,像是商量好了一樣,云王也消失了。直到前不久,有人看到云王出現(xiàn)在昆侖山附近。
方蹇為什么會突然白頭?高風(fēng)笑沒有問,因為他在看到云磯郡主的時候就猜到了大概。云君是第一次看見云磯郡主,那雙通紅的雙眼只在云君臉上停留片刻便轉(zhuǎn)向別的地方。
月光落在水中,隨著船槳不斷蕩起迷離的光彩,高風(fēng)笑和方蹇坐在船頭,兩人都十分默契沒有朝艙里看去,高風(fēng)笑想想白虛手在昆侖山的話,自然已經(jīng)知道所謂的“云王”當(dāng)然是就是那位云磯郡主了。
可是梨尚瞻去哪了?玄關(guān)背著高風(fēng)笑在中原求醫(yī)那三年,梁軍上下相傳還是梨尚瞻臨危受任,僅憑著梁都身后十一二孤城和謝公玄周旋,高風(fēng)笑本來應(yīng)該把心中的種種疑問都一股腦說出來,他好想知道為什么方蹇會和梁國的郡主在一起;為什么他的面容發(fā)生了如此巨大的改變;為什么從來不肯用劍、不敢用劍的北秋閣竟然在短短數(shù)年之間就能成為劍法大家?
可是這些問題都不如在草原里看到的唐彩云石碑重要,他現(xiàn)在萬千心思都在望君山上,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唐天北要讓他去草原救人,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是嵐石殿后人也不肯動殺心,有那么一瞬間,高風(fēng)笑已經(jīng)徹底讓自己成為江南人。
他心里這么重要的秘密必須要和人分享,這個人就坐在眼前,所以高風(fēng)笑不愿意再去用其他的問題破壞他的心情,當(dāng)方蹇把劍輕輕放在木板上,從懷里拿出一把笛子的時候,高風(fēng)笑就已經(jīng)閉上眼,他從方蹇的動作中已經(jīng)感覺到眼前人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離開過劍了,自然已經(jīng)很久沒有舒展開他的銀扇還有笛子。
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具并,二難同在,自然值得高歌一曲。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shù),枝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云深處,浩氣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紅露濕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方蹇握著笛子看向逐漸消失在霧氣中的江岸,回頭一臉驚詫看著高風(fēng)笑,高風(fēng)笑閉著眼仿佛沒有感覺到方蹇已經(jīng)放下了笛子,在寂靜的江中只有高風(fēng)笑的歌聲在回蕩,艙里的云磯郡主抬起頭茫然看著高風(fēng)笑。
方蹇握緊了笛子,看著高風(fēng)笑似笑非笑的面容,問道:“你聽過?”
高風(fēng)笑說道:“我在昆侖山聽過。”
方蹇臉色煞白,云磯沖出來,她的身體竟然開始止不住的顫抖,問道:“你,你都看見了?”
高風(fēng)笑沉默了半晌,他突然想起來在昆侖山腳下的漁翁的面孔,他看向自己身邊的北秋閣的劍鞘,突然笑起來,這下他更明白了,花解愁出現(xiàn)在昆侖山,并不是一種巧合,要么是方蹇跟蹤花解愁,要么就是花解愁要追殺方蹇。兩個仇人擱在一起,你說這復(fù)國大業(yè)怎么能干得下去?
云磯看見這笑容,頹然地坐在地上,一雙眼茫??粗藉?,喃喃道:“他來了。他來了?!?p> 方蹇竟然也開始大笑,笑聲竟然高過之前的笛音,這時候鋪天箭雨從濃霧里穿透過來,一枚銅板從箭端上扯落下來,滾落到腳邊。江岸來了不少人,想必已經(jīng)埋伏了很久。
方蹇大笑道:“花解愁!你有膽過江來會!”
濃霧里看不清江岸上有多少不夜人,高風(fēng)笑解下佩劍,站在方蹇身邊,朝著江岸喊道:“先生好氣魄!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我這條魚餌受教了!”
濃霧里輕輕傳來一個聲音,說道:“現(xiàn)在明白還不算晚。少年郎,我和你有些淵源,我不愿讓你去死,你既然幫我找到了云王,那就快快離開,刀劍無眼,你好自為之。”
高風(fēng)笑說道:“前輩說話當(dāng)真不痛快,我乃劍谷弟子,前輩卻是大梁客卿不夜人首領(lǐng),此乃云泥之別,我與前輩不過相見兩面,談不上淵源。前輩不用替小輩操心了!”
一枝箭射到船邊上,穩(wěn)穩(wěn)地嵌在木頭中,小舟仍然穩(wěn)穩(wěn)地向?qū)Π秳澣ィ拼壜牭郊傅穆曇裘腿惑@醒,她茫然的雙眼漸漸回神,方蹇站立在船頭,笑道:“花解愁!你怎么變得這么話多!你這箭有氣無力,留不住我。你還是過江來吧!”
濃霧里沉默了一會,說道:“先王曾說,話說得越多,錯就越多。我若想不犯錯就該當(dāng)個啞巴,梨尚瞻對先王說,少說話也不會犯錯。所以梨尚瞻在時,我自然每天只說三句話,如今他不在了,梁國也不在,我自然不需要擔(dān)心犯錯了?!?p> 高風(fēng)笑回頭看著云磯,恍然大悟,問道:“你們殺了梨尚瞻?”
云磯搖搖頭。
高風(fēng)笑納悶了,“那你怕什么?”
云磯又縮在船艙里,方蹇拔出劍向前一揮,一陣風(fēng)蕩起波瀾向前方鋪開,霧氣被吹散幾分,這時候兩人隱約看見江岸上架好了弓弩,方蹇大聲說道:“我縱然看不起梨尚瞻,但他身為皇家貴胄誓死復(fù)國也算英雄,你等只顧個人恩怨情仇,借復(fù)國之名行報仇之事。梨尚瞻被你害死在中安城,花解愁,你就不怕遭天譴么!”
一枝竹竿猛然從濃霧里投擲出來,花解愁一身附在竹竿上拔劍刺向方蹇,方蹇臉色不變,提劍往下一壓,只見竹竿猛地落在水中,花解愁卻沒了身影。
船槳依舊不急不緩攪動著江水,高風(fēng)笑不由得有些佩服那位不曾露面的船工,江南青山在望,方蹇哈哈大笑,說道:“花解愁!你可要想清楚了,再不過岸來,云磯從此不回中原,你這輩子注定要淪為草寇,江湖敗類?!?p> “好小子,你當(dāng)真以為我不敢過來么?”
高風(fēng)笑在一旁問道:“前輩可是嵐石殿傳人?”
方蹇大聲說道:“你猜的不錯!花解愁,你嵐石殿被我北秋閣一鍋端了,你與我?guī)煾高_(dá)成約定,此生再不過江南,你可敢試一試違約的下場!”
又有五根竹竿從濃霧里射出來,方蹇臉色一沉,再次用劍一揮,竹竿直立著插入水中,高風(fēng)笑看得直搖頭,他已經(jīng)看見花解愁從濃霧里踏江而來,“你師傅難道沒有告訴你,與我過招,絕不能使相同的劍招。”
高風(fēng)笑看見一襲白衣沖過來,云君在一旁驚聲說道:“那天那人是你!”
方蹇吐出一口鮮血,身前又沒有花解愁的身影,云君大聲罵道:“你這人好奇怪,既然救我們,干嘛還傷咱們?!?p> 漫天的劍光和白色的身影從濃霧里沖出來,不夜人齊齊沖上來,花解愁仍然在岸邊,說道:“少年郎,你再不走,我就一齊殺了。”
高風(fēng)笑沒有說話,云磯郡主大聲說道:“大先生!我跟你回去,您別殺他們!”
方蹇呸了一聲,抹去唇邊的血跡,把扇子掏出來,大聲說道:“花解愁!我寧死不放!”
那漫天的劍光齊齊落到江面上,十多個不夜人紛紛踏江沖過來,高風(fēng)笑暗嘆一聲,揚(yáng)手劍鞘輕輕落在船板上,花解愁的身影卻猛地出現(xiàn)在高風(fēng)笑面前,一只手輕輕落在劍柄上,握住高風(fēng)笑的手,輕聲說道:“你的劍法太輕,傷不了人?!?p> 高風(fēng)笑漲紅了臉,他一眨眼便看不見花解愁的身影,但手中的佩劍卻重若千鈞,再無法揮出去。握劍的那只手仿佛被麻痹了,直直地舉在半空。
方蹇像輕飄飄的紙片,被白色的身影欺身一碰,便從船頭滾落到船尾,一枝箭又從濃霧里射出來,直指方蹇胸膛。
一聲悠悠的嘆息從小船里發(fā)出來,高風(fēng)笑聽到這聲嘆息,頓時一陣輕松,又能自如地使劍,立刻拔劍將眼前的障礙斬斷,他回頭去尋找聲音的來源,江面上一片平靜,不夜人不知何時消失在濃霧里。花解愁早已離船回到岸邊,方蹇捂著胸口,不斷咳嗽,他大笑道:“花解愁!你來殺我??!我告訴你!今日你不殺我,改日我定要來殺你為我?guī)煾祱蟪?!?p> “沒想到連你也來了?!膘F更大了,花解愁的聲音也變得飄忽不定,讓人摸不清方位?!胺叫海@幾年我給你了許多機(jī)會讓你來殺我,你都沒殺掉,以后的事,就不要再說了吧,把我熬死,倒是有可能的?!?p> 方蹇聽到這話,又要拔劍,船里一人按住他,“事關(guān)北秋閣生死存亡,我不得不來。”
“看來我猜的不錯,唐天北沒幾天好活了?”
那聲音沉默了很久,花解愁在濃霧里卻嘆了一口氣,說道:“罷了罷了。偌大一個江湖,只剩下我那老不死的師兄還算個人物,你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