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中原某一荒棄村落的夜晚,已成為一片死地。
高風笑在層層蛛網(wǎng)和凌亂的箱柜中找到一盞煤油燈,里面還有一點燈芯,他點燃油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整個屋子,云君睡眼惺忪趴在布滿灰塵的桌上看著高風笑手里的煤油燈。
高風笑搖搖頭,用袖子將桌上灰塵抹去,問道:“現(xiàn)在感覺好點沒?”
云君慢慢地點頭,然后用手指撥弄著煤油燈,喃喃道:“我現(xiàn)在才知道,離原叔說的中原惡毒,一點都沒有騙我?!?p> 高風笑看著云君眼里泛著光彩,終于忍不住又問出那個已經(jīng)問了無數(shù)遍的問題:“那些人你真的不認識?”
云君翻了翻白眼,認真說道:“不認識?!比缓笏q豫了一下,說道:“他們會不會認識我?莫非是離原叔派來叫我回去的?”
高風笑沒有說話,長嘆了一口氣。在平靜的曠野里,這間屋子在廢棄的村落最邊角,搖曳著微弱卻獨一無二的燈光,他們在黑暗里手握光明,注定要為無數(shù)在其中迷茫彷徨的飛蛾引領方向。老鼠的影子從墻上掠過,兩個人都沒有反應,靜靜地看著煤油燈上的將息未息的火光。
一個月前,白虛手在昆侖山腳攔住了高風笑,他聲稱要請云王回去。云君毫無所動。
二十天前,高風笑又一次遇到了從昆侖山另一側趕回來的流民,在雜亂的草蕪道上,高風笑的馬車十分顯眼,流民中有領頭的人看見了高風笑,等到馬車走近時,那群流民竟然顧不得自己懷里的幼兒,顧不得自己幾天幾夜不曾合眼,幾天幾夜不曾飽腹,全都朝高風笑跪下來,用盡力氣大聲喊道,“云王!天佑云王!江山不夜!”
高風笑不等云君從車里探出頭來,趕緊一抽鞭子絕塵遠去。流民根本不曾見過馬車里的人,只知道看見馬車就不停呼喚。
十天前,高風笑和云君來到新陽城,三年多前謝公玄就是從這里潛入到梨木城郊外,將玄關和高風笑救走。高風笑為了躲開梁國境內(nèi)層出不窮的怪人,特意繞開梨木城轉(zhuǎn)了一大圈走進新陽。沒想到剛進入城門,高風笑就感受到凜然的殺意,回頭一看城關處早已空無一人,一百多將士將這兩個人團團圍住。
高風笑還沒來得及報出謝公玄的名號,就聽到有人喊道:“得云王者!裂土封侯!”
高風笑只得帶著云君殺出重圍,兩人迂回盤旋,直到三天前才徹底擺脫唐兵。他們以為是馬車的原因,于是馬車換了一輛又一輛,還是有人要找過來,或者要投奔,或者要刺殺,或者要勸降,人人聲稱要面見云王。
就是在三天前,高風笑和云君在曠野里被新陽城追出來的騎兵圍住,高風笑本來氣力已盡,躺在地上無奈地看著湛藍的天空,做好了生命就此告別的準備。這時候他卻聽到云君一聲大叫,那語氣全然沒有即將暴尸荒野的頹然,反而充滿了驚喜和贊嘆。
高風笑趕緊坐起來,他恍惚間只看到一個影子穿梭在人與馬之間,然后血色濺落成紅色的光環(huán),高風笑就再也看不見那個人的身影。高風笑敏銳捕捉到影子熟悉的步法和一點劍光,應該是個熟人。
但是在騎兵潰散之后,又圍上來一群白衣人。這群人高風笑一點都不陌生,在梨木城之后,玄關帶著高風笑遍訪了中原各大民醫(yī),這梁國的不夜人不知道殺了多少。但眼前的不夜人看起來并不把高風笑當做敵人,雖然高風笑已經(jīng)感受到明明白白的敵意。因為不夜人的眼睛都看著云君,云君被這些冷漠的目光看得十分心虛,悄悄躲在高風笑身后。
領頭的白衣人看著高風笑,猛然把劍拔出來,指著高風笑的鼻尖,說道:“先生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我雖然未曾親耳聽見,但聽聞之后便心悅誠服。今天先生若是過了我這一劍,我便當做沒見過先生和云王?!?p> 高風笑聽得云里霧里,只知道拔劍便能離開??墒撬呀?jīng)沒有更多的力氣再提起地上的長劍,于是他抬起手,衣袖里飄出一柄金黃色的小劍,在一眨眼之間停在那人的額頭上。
那人反應過來,長嘆一聲,收起劍,苦笑道:“都說先生近年來開始握劍,溫柔三劍讓花先生都驚嘆不止,卻沒想到先生的劍法已經(jīng)精進到如此地步,我連見識溫柔三劍的資格都沒有。”
高風笑強壓著咳嗽,牽著云君離開,他只知道再待下去,就真的走不了了。
云君卻回了頭,不夜人看不清云君面紗下的面容,卻依然被那雙靈動的雙眼勾住,他們跪下來,說道:“請先生好生待云王?!?p> 云君問道:“你為什么要放我們走?”
那人說:“我等亡民之徒,早就將性命獻給梁國,自然要為赴死。云王一介女子,復國一事本來就虛無縹緲,云王悲憫心胸我等感受終身,可是卻不必陪我等送死。先生還是趕緊帶著云王去江南吧,天下之大,只有先生在江南能護住云王了!”
高風笑回過頭,看著那人,說道:“你可是讓我?guī)ケ鼻镩w?”
那人欣喜若狂,說道:“正是!”
高風笑正有此意,懶得糾纏,說道:“好,我?guī)ケ鼻镩w,你們回去吧?!?p> 云君從懷里掏出一枚銅板,丟給那人,說道:“諾,這是我上次撿到的好東西,我也沒什么好送你的,就把這個給你吧,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要是還活著,有空可以來找我。”
高風笑看著云君把那枚刻著“江山不夜”的銅板丟過去,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不夜人的信物,貿(mào)然給過去,豈不是前面的功夫都白費了,高風笑抓住云君的手,準備開跑。那人接過銅板,竟然流下兩行淚,說道:“在下梨王門下羅山一,云王以后若是回到梨木城,可以帶點好酒過來看看我。”
夜晚的風格外凄冷,門窗被吹得咿咿呀呀,云君哆嗦了一下,收攏了衣服,一雙手圍在燈芯上,不讓它吹滅,她問道:“你不是號稱在江湖上混跡了好幾年,各路豪俠都略知一點嗎?怎么連溫柔三劍都不知道?”
“就算你不知道溫柔三劍,那你怎么連救我們的人都認不出來?我看那人也就蹦蹦跳跳,沒什么好厲害的,但他肯定認識你,你怎么也不知道?”
高風笑搖搖頭,他總不能告訴云君,小弟那時候為了不讓你受傷,把力氣都榨干了,頭昏眼花看不清人吧,高風笑于是轉(zhuǎn)移話題,說道:“你就不想知道,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好像認識咱們?不是要殺你,就是要捧你。只有個白虛手算是認得我的,我們算起來還有點舊賬,但他不想殺我也不想管我。”
云君點點頭,問道:“那現(xiàn)在你知道了么?”
高風笑說:“我不知道,所以我決定咱們明天就渡江,反正到了望君山,找真人看一看,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到時候再想其他事。”
云君卻搖頭,她說道:“我決定出來的時候,就沒想過要活多久。小弟,我們這幾天四處奔波那些難民你也看到了,雖然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凑J識我,為什么會無家可歸,可是我想留下來,幫助他們?!边@時候,她又是草原云王,語氣中多了許多威嚴。
“你瘋了!我們和他們非親非故,干嘛為了一個誤會,連命都不要了?!?p> “可是你想一想咱們的母親啊,她來到草原的時候,不也是和他們非親非故?母親能做到的事,我們?nèi)缃窬妥霾坏搅藛幔俊?p> 高風笑說道:“那不一樣?!?p> “有什么不一樣?”
“他們明顯是認錯人了,我明明不會溫柔三劍,羅山一卻偏說我會;我明明之前殺他們都來不及,怎么可能會和花解愁混在一起?所以,他們要找的人,不是我們,他們要的云王,也不是你。”
“母親以前對我說,世人稱我一聲王,那就把一切都托付給我,從此就只有王而沒有我。草原已經(jīng)沒有我,我不想再見到這世上還有其他地方?jīng)]有自己值得托付的王了?!?p> 高風笑想了很久,終于說道:“我們把他們的云王找出來還給他們?!?p> 云君張開雙臂,興奮地大叫起來,煤油燈應聲而滅。在一片黑暗里,云君看不清高風笑的表情,她輕輕地趴在桌上,不敢再頑皮。
云君弱弱說道:“那我們先去找溫柔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