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變得更加安靜,那漁翁模樣的人將茶碗往桌上一擱,人人都猛然心跳加快,他們本來不認識這個怪人,如今卻清楚想起來這個人是誰。
因為那人已經(jīng)站起來,摘下了他的斗笠,對著茶館里的各色人物說道:“你們好像認得我?”
大家都低下頭,不敢說認得,也不能說不認得。也許真的有愣頭青不認識這個人,但是只要這一年到中原走過一圈,也不會不知道這個人,至于闖蕩江湖多年的風塵人物自然不會對他陌生。
正因為不陌生,如今更感受到一種怪異,當年潛修在梁王都的白衣客卿,不夜人首領(lǐng),被江湖人稱為“白發(fā)簪花不解愁”的花解愁竟會出現(xiàn)在昆侖山下,還變得如此多話。大家都知道先前梨木城發(fā)生的事,花解愁和江南北秋閣的矛盾早已不可化解。常人真是難以想象兩個本該勢同水火的人物竟然還能同坐一座相談甚歡。一個人若是旦夕之間就像變了一個人,本身就足以令旁人感到些微的不適,何況本來就是深不可測的人物,誰也不知道他究竟變成了什么樣。也不知道是為何變成了這樣。
但是花解愁既然出現(xiàn)在這里,那當下故事核心中的另外兩個人還會遠嗎?人們想到,他們突然明白為什么今日會有大量的難民涌回中原,也許,剛剛那位北秋閣的弟子也是早就安排好的。
一想到這里,眾人更不敢抬頭,花解愁冷笑一聲,大搖大擺走出茶館。
“乾坤臥倒垂云海,人間萬事自上鉤?!被ń獬钭試@一句,準備離去。
有人聽到這句詩,連茶杯都握不住了,那雙手不停發(fā)顫,茶水灑在衣衫上都沒有在意,花解愁回頭掃了一眼茶館角落里三五人群,說道:“我勸諸位還是不要出去比較好,國仇家恨在肩,諸位不像是擔得起這擔子的人物?!?p> 出去?到哪里去?沒有人回應(yīng)他,大家都悄悄哀嘆一聲,一個被國仇家恨逼瘋的女人,自然是不好惹的,何況旁邊還多了一個死心眼的人?
高風笑走出昆侖山的時候,已經(jīng)看不見那群難民的影子。云君坐在車里怔怔發(fā)神,突然探出頭,拉扯一下高風笑的袖子,說道:“我總覺得剛剛那人好像認得你?!?p> 高風笑歪著頭想了一會,他扳著指頭把他認識的人一一說給云君聽,他實在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那漁翁。
高風笑說:“我倒是知道一個人以前也喜歡漁翁的打扮??上侨藥啄昵叭ナ懒恕!?p> 云君嘴角一撇,嘟噥道:“我以前都沒聽過你這么喜歡聽人唱詞,那個人在茶館里一直盯了我們好久,我不信你沒注意到。”
高風笑有些臉紅,他實在不好意思告訴云君從草原出來后他的病也犯了,如今經(jīng)脈里只剩下絲縷氣流修補著破裂的經(jīng)脈,真要算起來,比正常人還不如。
他還沒有仔細思考漁翁話里的玄機,就被眼前的事吸引了注意。
一支箭猛然射入到車里,高風笑只聽到一聲驚呼,車里便沒了聲息,高風笑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拉扯了一下,他顧不得四周不斷射到車邊上的冷箭,沖進車里。云君正蹲在一邊看著那只冷箭發(fā)呆,絲毫不在意冷箭打入到木頭里此起彼伏的嘟嘟聲,她夾起箭尾上的一枚銅錢,笑著問道:“這就是中原的貨幣嘛?”
高風笑看清了銅錢上刻的“江山不夜”四個大字,苦笑道:“不是。這錢可不好拿。”
車外沒了聲音,高風笑卻知道有一群人已經(jīng)圍上來了,但是他們沒有立刻沖進來,云君看見高風笑坐在地上,臉色發(fā)苦,她把銅板丟在地上,小聲問道:“外面是什么人?”
高風笑剛張開嘴,還沒有說出一句話便轉(zhuǎn)過頭,眼前只有一層褐色的布簾,高風笑看不見外面的情況,但一個聲音卻毫無阻礙地流入到兩個人的耳里。
“請云王以大局為重,不要再如此行事了!”
云君從草原出來不久,還沒有完全熟悉中原的語言,她花了許久才弄明白外面那人說的話,高風笑沒有應(yīng)聲,他聽到簾外那個熟悉的聲音,白虛手怎么會認識云君?
所有的事看起來都太巧合,高風笑只能悄聲問云君:“你認識他們?”
云君睜大了雙眼,搖搖頭。
白虛手又在外面說道:“山河破碎,風雨飄搖,匹夫尚且不肯背井離鄉(xiāng),寧愿用五尺身軀攔住無道軍民,既然當初更立云王,很多事就不能只看自己的心情,云王還是跟我們回去吧?!?p> 高風笑墜墜不安,為了穩(wěn)住敵人,他只能運用僅存的內(nèi)力,增加聲音的氣勢,說道:“她不會跟你們回去的。”
白虛手沉默了一會,高風笑都要忍不住拉開車簾看看外面是否還有人在,然后聽到那熟悉的聲音說道:“公子認為,亡民復國,勝算幾何?”
高風笑想起這幾年看到的形形色色的難民,輕聲說道:“無一勝算?!比缓笏脛μ糸_門簾,露出蒼白的面孔,他得賭一把,準備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門簾挑開,來人并不算多,高風笑松了一口氣,打了個手勢讓云君放心。不過對方卻更加驚訝,白虛手愕然道:“怎么是你?”
高風笑收回劍,門簾再次將車外的風景隔絕,看來是找錯人了,他淡淡說道:“我不知道你們要找誰,這里也沒有你們要找的云王?!?p> 若是在梨木城的時候,白虛手看見高風笑,不死也要讓他掉層皮。現(xiàn)在白虛手卻搖搖頭,制止了旁人沖進去的打算,他明明收到消息,那兩人就在昆侖山腳,卻沒有想到連夜趕來,還是把人追丟了,他意興闌珊,悄悄地離開了。
高風笑和云君坐在車里一直注意著外面的動靜,云君終于坐不住不管高風笑的拉扯,拉開門簾,只看見車廂外千瘡百孔,沒有一個人一支箭,云君拍手笑道:“這些人可真有趣,走了還不忘把自己的東西拿回去?!边@是云君這些天來第一次發(fā)笑,卻是因為這一件莫名其妙的相遇,高風笑感覺到云君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快接近崩潰了,他們得趕緊去江南找人治病。
高風笑看著手里那枚銅錢,坐在馬上看著遙遠的南方,他仿佛看見前方一路上的餓殍,看見兵戈和婦孺的乞饒,這一切本來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高風笑卻開始突然關(guān)心起和他一起走過昆侖山的難民們,在云君眼里的青山綠水悠悠白云,全然是另外一副景象,濤濤河流更像是無數(shù)冤魂的哀嚎。高風笑只想逃,逃到江南去,逃回劍谷去。
當然,這時候他也開始關(guān)心白虛手口中的“云王”到底是誰。他已經(jīng)從許多難名口中聽到了這個稱呼,這個人性別不明,來歷不知,卻能夠在已經(jīng)破碎的大梁國土上豎起復國的大旗,在唐軍不曾料想的大后方悄然崛起,然后迅速占領(lǐng)各個隘口,一個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梁國和正在頑強生長的梁國交錯在這片土地上,令唐軍手忙腳亂,讓無數(shù)的難民又有了回家的希望。高風笑就是跟隨著這股大流從草原去往中原又輾轉(zhuǎn)到中安城,最后決定再回江南。
高風笑一遍遍回憶著有關(guān)梁國這些年的傳聞,總覺得傳聞中的兩個人有些熟悉,他想起了兩位故人,又不太相信這兩人能夠真的走到一起。
風聲呼嘯把高風笑的心思吹散在空氣里,越過無數(shù)殘刀破甲,就好像奔騰在地獄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