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深秋時節(jié),越往北走越為寒冷,待到路程行過大半,沿途已能賞見雪景。整個隊伍已經(jīng)換上輕便冬裝,但因有些道路濕滑難行,加上三個御醫(yī)并非軍旅之人受不了過速顛簸,隊伍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岳棠命御醫(yī)們準備防疫湯藥給兵士們飲下,也將湯藥配方告知沿途城鎮(zhèn)駐防領責人,以最大限度控制瘟疫向南蔓延。
短暫休整之后,全軍在岳棠的帶領下繼續(xù)飛速策馬前進,終于在離京后的第八日抵達西北瘟疫重鎮(zhèn)——蘭溪。
雖然在進城之前所有人都按照御醫(yī)的吩咐服下了防疫湯藥,又以浸染了藥汁的面巾蒙住口鼻,然而城門大開之后,城中彌漫的刺鼻藥水氣味和令人有些作嘔的憋悶腐敗味道,殘敗蕭條直沖眼前,加上街面空蕩無人,以岳棠為首的所有隊中人均感到撲面而來的壓抑和蕭瑟,不免都有些神情緊繃。
城門后走出兩個也蒙著面巾的男子,露出的雙眼都難掩倦色與愁容。岳棠下馬與他二人換看官員牒牌并見禮,得知這二人一位乃是蘭溪所轄六城的總城主雷行,另一位是蘭溪六城駐軍總領尉遲執(zhí)明。
雷行看著身長體闊且頗為儒雅,尉遲執(zhí)明則有行伍之人慣帶的匪氣,健碩又威猛的樣子。
雷行率先開口道:“岳將軍,事態(tài)緊急我也不多客套了,我二人得到將軍要來的消息已將眾將士所需一應日常準備妥當,列位的居所定在城東遠郊一處新開辟的地界,這城里實在是住不得人了,還望各位見諒?!?p> 岳棠:“這些小節(jié)都無需多言。雷城主,尉遲總領,我來之前京中的奏報還沒有如此嚴重,怎么現(xiàn)在城中是這個樣子?”她又向城中望了一眼,有些凝肅地說道,“這不像因瘟疫而空城,倒像是被什么亂軍洗劫過?!?p> 雷行與尉遲執(zhí)明對望一眼,頗有些欲言又止。岳棠見狀直接說道:“有什么話就直說,我來此地是與二位并肩作戰(zhàn)的,有什么情況請一定直言。”
雷行:“將軍慧眼如炬,城中此番景象確系人為。難以啟齒是因為這般肆虐之人不是別人,而是此處的封王惠王殿下,以我等的微末職階實在無法與之抗衡,只好將城中還能走動的百姓挪到城外居住,別無他法?!?p> 岳棠蹙眉:“這里既是他的封地,他為何劫掠自己的城鎮(zhèn)和百姓?”
雷行嘆氣:“將軍有所不知……”
尉遲執(zhí)明有些不耐地微瞪了他一眼:“還客氣什么?還用為他遮掩?還要想想如何說辭才不至敗壞他的聲譽?”接著看向岳棠,“岳將軍初來乍到,也不怕你笑話,這位惠王殿下可是我們這里有名的‘八通王’,什么叫‘八通’呢?吃喝嫖賭坑蒙拐騙他樣樣精通,逮誰害誰,尤其見到好看姑娘就非要調(diào)戲一番甚至強擄進府,致使我們這六城的姑娘多數(shù)早早外嫁,根本都不敢在街上閑逛。我與雷城主幾番上門拜見并請他收斂自律,都被他轟了出來甚至命護衛(wèi)杖責,幾番向朝廷上奏彈劾卻從無回音——因他一直沒有鬧出什么人命官司,我們也只能忍氣吞聲再多多加強城中防務罷了,然而自從鬧瘟以來,這位殿下改了路數(shù),開始在搶劫城中生藥鋪,短短五天把六個城鎮(zhèn)的生藥鋪洗劫一空,一顆藥丸子都沒給我們留下?!?p> 岳棠一驚,立刻反應過來:“他囤積藥材,坐地起價?!”
尉遲執(zhí)明十分滿意她的反應速度,立即接話:“對??!等我?guī)П鴩怂恼佑职颜永锿馑蚜巳椴虐l(fā)現(xiàn),他根本就沒把草藥藏在宅子里,但到底藏在哪里他一個字也不說,只來來回回說些客套話,說要是有什么需求就去找他,他身為一地之王定然會盡力想辦法。我沒有搜到任何草藥只能暫退,派兵留守暗中觀察。但一連幾日也沒有任何動靜,我只好……”他喪氣地一捶手,“最后還是著了他的道。”
雷行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對岳棠說道:“沒有藥材就是等死,向附近城鎮(zhèn)求援也是遠水難救近火,我們只好向惠王購買藥材,不出意外,他以平時三倍的價錢賣給我們,還經(jīng)常缺斤短兩。但最初為了迅速壓制瘟疫,我們還是買了,甚至貼上了自己的銀錢?!?p> 尉遲執(zhí)明深深嘆氣:“沒想到這瘟疫一直都壓不住,我布了眼線查到藥材大概方位便帶人去搶,倒是搶回來一些,但醫(yī)官說藥材不全還是沒辦法制藥,反而因此激怒了惠王,導致現(xiàn)在他時不時就會到城中大肆砍砸燒殺……都是我的錯,是我太沖動了?!?p> 雷行:“你也是著急,不能都怪你?!?p> 岳棠思忖了一陣,說道:“雷城主,據(jù)我所知,雖然封王的品階高于你,但你身為六城之主,擁有危機決斷之權,在瘟疫肆虐的情況下,應當是可以命令尉遲總領出兵直接制住惠王的?!?p> 尉遲執(zhí)明像是擔心岳棠責怪雷行治城不力,立即說道:“城主確實下令了,還與我一同前去捉拿惠王!但惠王身側有武僧護衛(wèi),我們實在不是對手……加上上奏朝廷的折子一直沒有回音,我們也不敢輕易動他……”
岳棠疑道:“武僧?”
尉遲執(zhí)明使勁點頭:“非常厲害的武僧!隨便一個就以一敵百!我手下將士也是訓練有素的了,但真的七八個人對付一個武僧都費勁。我跟惠王身邊那個武僧首領交過手,真的是三招都沒抵過就……”
雷行瞥了他一眼,尉遲執(zhí)明吞下了后半句話。雷行對岳棠解釋道:“見笑了,是我等學藝不精,怨不得旁人。正好提醒將軍別輕易招惹那些武僧,若是傷及自身,我等真是難辭其咎,不過若是將軍要懲治惠王,我倒是可以跟將軍說說那些武僧——”
岳棠笑著打斷:“我是來治瘟的,不相干的人和事都不在我眼里,兩位大人放心?!?p> 雷行與尉遲執(zhí)明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雷行立即說道:“那是自然,抗瘟第一,其他的事情都押后。那么眼下將軍打算先做點什么?我們趕緊預備起來?!?p> 岳棠略有夸張地聳了聳肩膀,說道:“策馬奔進了九日實在是疲累不堪,先去你們安排的駐扎地休整?!?p> 雷行斂住了眼中些許不悅的神色,立即帶路:“請將軍隨我來。”
岳棠伸手招來自己的副將,對著雷行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副將洪定,隨你一起將五千兵士安置妥當。至于我——”她大喇喇地拍了拍尉遲執(zhí)明的肩,笑著說道,“就麻煩尉遲總領帶我在城中逛逛吧?!?p> 尉遲執(zhí)明沒想到她有此安排,立即看向雷行。雷行都沒好意思當著岳棠的面再接他的眼神,只得對岳棠說道:“將軍不如先安置妥當,再由我派人一同前往,以免出什么紕漏?!?p> “不必。”岳棠隨意揮手,“五千人總聚集在城門口實在不成樣子,雷城主快些帶他們前去安置吧,我與尉遲總領稍后便來?!闭f罷直接拽著尉遲執(zhí)明的胳膊就進了城。
尉遲執(zhí)明“哎哎哎”了幾聲也沒能阻擋岳棠的步伐,也沒能換來雷行的阻攔,只好跟著岳棠快步走入城中。雷行面上略泛起絲絲焦慮,引來洪定一聲安慰:“雷城主不必憂心,我家將軍以一敵百也不成問題?!?p> 雷行自是客套一笑:“那是,早已聽說過將軍的威名。洪副將,這邊請?!?p> 蘭溪城中。
岳棠與尉遲執(zhí)明并行在寬闊無人的主街上。道路兩旁的店面雖然已是店門殘破,但規(guī)制仍然鱗次櫛比,招幌錯落有致,可以想見瘟疫之前城中的繁華盛景。蘭溪地處兩國交界,與外通商一直十分頻繁,所轄六城都與鄰國北庭或多或少接壤,尤以蘭溪為最。
岳棠很快找到了一家生藥鋪走了進去,四下巡梭也不知道在查探些什么。尉遲執(zhí)明跟在她身后也各處看了看,問道:“岳將軍要找些什么?說出來我?guī)湍阋黄鹫??!?p> 岳棠瞇著眼睛看向他身后,抬起下巴示意他往后看。尉遲執(zhí)明回頭,就見身后的門板上一道重物撞擊的鑿痕分外顯眼,看不出是什么東西將這門板撞擊成這樣的。
岳棠走近幾步細看,思忖地說道:“上面這三道像是刀痕,下面這一個像是錘擊,這顯然又是一個整體兵刃砸出來的,但這種兵刃我從未見過——尉遲總領知道嗎?”
尉遲執(zhí)明搖頭:“從未見過……”
岳棠:“惠王手下的人也沒有這種兵刃嗎?那到底是不是他命人劫掠此城?”
尉遲執(zhí)明像是忽然回神,連忙說道:“那也有可能是惠王手下的人所持兵刃吧!畢竟前幾天他們是夜里來的,也可能沒看清。”
岳棠恍然大悟地重復:“啊,夜里,沒看清。”她轉身看向店內(nèi)的蠟燭和挑燈,又去后堂查看守鋪人睡的小屋,對于是否城中真的是在夜里遇襲存疑。
尉遲執(zhí)明跟著她在城中巡梭了大半個時辰,發(fā)現(xiàn)她不僅查看劫掠的痕跡,還翻找一些看似無用的東西,竟還直接撕扯了自己的衣袍下擺當做包袱皮,把收集到的東西妥善包裹好,背了一大袋在肩上。
兩人走出城門,尉遲執(zhí)明松了口氣,正打算帶岳棠前往駐扎地,卻聽她說道:“帶我去最大的醫(yī)館?!?p> 尉遲執(zhí)明有些詫異:“天色已晚,將軍還是早些安頓?醫(yī)館這個時辰應該正好要吃晚飯了,病患們的蒙面巾也會摘下來,恐怕傳染將軍……”
岳棠只盯著他,沉聲:“帶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