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早晨,天氣格外晴朗,天神們似乎也格外關(guān)注此地即將上演的決戰(zhàn),天空中一絲云彩都沒有,碧空如洗。
一座不大的山包,一個多月前曾有兩名冰川巨人與十五名猛鶻斥候在這里惡戰(zhàn),結(jié)果被突然出現(xiàn)的白夜人包圍,幾乎全部殉難。
這場圍殲間接引發(fā)了之后狼群夜襲忒勒族斥候馬群的慘事。
此時,山包上插著一桿長矛,雪亮矛鋒刺穿狼首,由下顎進,自頂門出,情狀慘烈可怖。
沒有血污,那是一具剝好的狼皮筒子,冰原匯獵的標志,決戰(zhàn)邀請,它的歸屬代表最終勝負。
首尾七尺長的巨大白狼被從喉部割開缺口,然后由熟練的手法細致完整的剝掉骨骼、軀干,皮肉分離,皮毛銀白,濃密順滑,完整無損。
狼身內(nèi)部填充的茅草此刻已被取出,狼皮筒子掛在長矛上隨風起舞,仿佛那頭白狼復(fù)活過來,在空中張牙舞爪,只是絕大多數(shù)目光都被那穿過狼首的矛鋒吸引,它哪虛張聲勢的模樣看上去頗為諷刺。
“是那晚的狼王……那群狼……該是完了?!?p> 十三輕輕嘆氣,向?qū)γ娴拿旺X軍陣望去,只一眼,心頭劇顫:忒勒臨崖!
沒錯,那個胳膊上掛著繃帶的黑衣武士正是忒勒臨崖,此刻他跟在一個中年人身后。
那人身材不算高大,面目與忒勒臨崖有七八分相似,胡子又硬又短,眼睛細長,目光如鷹隼,舉手投足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勢。
中年人緩緩舉說,兩千多猛鶻士兵忽然齊聲吆喝起來。
“嗚哦……嗚哦……”的叫嚷聲中,三十桿馬矟同時抬起,超過兩尺的矟鋒上面穿著類似的白狼皮筒子,只是與坡上那頭相比略小。
這時,十三才注意到那三十桿烏黑馬矟掌握在一隊黑甲騎士手中:盔甲密密層層,一圈套著一圈,將高大的騎士整個包裹進去,只留出面具上兩個眼空,透出殺氣騰騰的目光。
黑甲騎士的坐騎更加恐怖,是馬,卻猶如怪獸:酒紅色軀干、火紅眼眸、微淺的鬃毛長長拖在馬脖子兩側(cè),幾乎將正面胸甲覆蓋,向一團火,蓄勢待發(fā)的火焰。
那是沒有騸過的公馬,每個馬群本該只有一匹,而眼前竟然有一群,一群目測肩高過人、重達千斤的怪物。
全身包裹在甲胄中的騎士,讓人望而生畏的長矟,還有一柄長把馬刀和六根投矛掛在馬鞍橋上。
馬頭迎面骨上套嵌著冰冷面甲,札甲“圍脖”連接胸甲,一直垂到馬腿膝蓋上方。
馬上騎士加這身行頭絕對有超過四百斤的重量,卻被那怪獸馱在身上毫不費力。
“熾烈騎,猛鶻的最強騎兵,甚至可能是全天下最強的騎兵,火雷原上的熾烈騎?!?p> 武鋼聲音微微顫抖,他手指忒勒臨崖身前的中年人,“那該是忒勒族的族長忒勒湛河,冰原上不敗的神話……”
武力無奈苦笑,“咱們運氣不差,你再看看那邊……”
眾人尋聲望去,與猛鶻人相距三里的地方,有一群頂天立地的巨漢,赤裸的上身被藍色符文覆蓋,盆大的石錘系在小樹干上,在那群巨人手中像玩具一樣來回翻騰。
為首一個巨人比身后伙伴還要再高出半頭,足有一丈三四尺高,身披獸皮,頭頂金箍,稀疏的黃發(fā)貼在汗津津的額頭上。
那張臉……看一眼便能讓膽小者雙腿發(fā)軟:縱橫交錯的七八道疤痕將其五官毀得不成模樣,鼻子塌陷,眉毛歪扭,下嘴唇被一道傷口豁開。
右側(cè)太陽穴上方有一條長長的疤痕越過半個腦袋直貫面頰,透明肉芽像可怖的爬蟲貼在臉上,左眼因為那道疤而壞死,瞳孔消失,只剩一陀灰蒙蒙的眼白。
疤臉人一手一把戰(zhàn)斧,實實在在鋼鐵打造,車輪大小,烏沉沉,鋒刃處寒光凜冽。
“死雅瑪,那是獨山公國的第一將軍,號稱獨眼死神的死雅瑪……真沒想到他也來啦?!?p> 武鋼的聲音此刻反而鎮(zhèn)定下來,但十三的心卻在向下沉,他感覺教官似乎已經(jīng)徹底喪失信心,那平靜不是因為沉穩(wěn),而是因為絕望。
就在這時,猛鶻的熾烈騎們猛地將狼皮筒子甩在地上,冷森森的馬矟前出,兩千人的隊伍中響起沉悶的號角聲,隨即被“嗚嗷……嗚嗷”的吼叫聲代替,整個戰(zhàn)陣氣勢陡然拔高。
忒勒湛河高居馬上,輕蔑地掃了一眼看上去噤若寒蟬的白夜人,隨即將目光投向冰川巨人們。
死雅瑪露出可怖笑容,雙手高舉戰(zhàn)斧,仰天咆哮,隨即巨人陣中有木質(zhì)戰(zhàn)鼓響起。
簡陋,只是半截掏空的大木樁,手臂粗的木槌敲擊在上面發(fā)出“空空……空空”的聲音,整然有序的戰(zhàn)鼓聲夾雜著兩百多巨人七嘴八舌的叫嚷,另有一番原始的豪邁。
叫了一陣,死雅瑪似乎對己方氣勢有些不滿,他回身面對手下,再次揚起戰(zhàn)斧,緊跟著兩百多名巨人同時仰天怒吼。
“吼吼吼……”大地仿佛都在隨之震顫。
兩方面的龐大氣勢同時排山倒海地擠壓過來,讓所有人感覺透不過氣。
十三下意識松了松脖頸上的毛領(lǐng),一陣涼風灌入,方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滿身大汗。
“武鋼,還記得我們當初那次試煉么?十年前?!蔽淞σ廊槐3种⑿Γ瑢ι砗箅s亂的兵器磕碰聲置若罔聞。
武鋼一怔,隨即報以慘淡的笑容,“記得……怎么能忘,為了救我們……老隊正就是死在那個獨眼死神手中……不過他也不大好過,看那一臉刀疤的衰神模樣……”
語氣蒼涼,但越說越高亢,武鋼攥緊長刀,猛地高舉過頂,提聲吼道:“大風起,云飛揚,男兒立志離家鄉(xiāng)!”
武力接口高唱:“大風吹,吹四方,金戈鐵馬披戎裝!”
接著是十三、十七,還有身后一眾將士,他們好像被人一把掌扇在臉上,感覺熱辣辣,心里有股火要釋放:“大風起,云飛揚,披肝瀝膽斷惆悵;大風吹,吹四方,持劍迎難顧八荒……”
悲壯雄渾的歌聲在冰原上遠遠飄蕩,雖然只有二百余人,但氣勢比起與他們成三角形對峙的另外兩股勢力毫不遜色。
所有士兵都仿佛在那一刻想起離開家鄉(xiāng)奔赴沙場前的決心和勇氣,想起天池上美麗的女神,想起極光中傲然挺立的大祭司……
他們一個個眼睛瞪圓,青筋暴跳,鼓足嗓門,盡情釋放胸中的怯懦。
恐懼散盡,便又是頂天立地、無所畏懼的真英雄,真豪杰,真正的白夜勇士……
“大風起兮大風吹,沙場赳赳血汗揮;斬荊棘兮趕日月,史冊煌煌載軍威……史冊煌煌載軍威……”
“嗯?”忒勒湛河詫異地轉(zhuǎn)過頭,重新關(guān)注氣在他設(shè)想中早該瑟瑟發(fā)抖的白夜方陣。
沒想到面對猛鶻和獨山公國兩大勢力如此龐大的威壓,這個只有兩百人的隊伍不但沒有立刻崩潰逃散,竟然還迸發(fā)出足以匹敵的氣勢,看來之前反復(fù)在他們手里吃虧并非偶然。
“大風起,云飛揚……男兒立志離家鄉(xiāng)……大風吹,吹四方,金戈鐵馬披戎裝!”
忽然,他們背后的山林中也隱約飄來一陣白夜戰(zhàn)歌,由于距離尚遠,而且歌聲響起的地方處于丘陵樹林之中,無法判斷具體有多少白夜人馬趕到,但結(jié)合距離和音量粗略判斷恐怕至少人數(shù)過千。
忒勒臨崖?lián)苻D(zhuǎn)馬頭,皺起眉頭,與此同時,獨山的帶頭巨人死雅瑪也被山林中突然冒出的伏兵吸引,朝著南方發(fā)出憤怒嚎叫。
機會!就在此時!“全軍出擊!搶占高地!”
對面兩位主帥同時被山林中的白夜兵團吸引注意力,武力瞳孔猛然收縮,高聲發(fā)出指令。
聽到友軍歌聲的白夜戰(zhàn)士們本就氣勢大振,收到命令后毫不猶豫地向身前五百多步的小土坡發(fā)起沖擊。
“砍倒長矛,奪下白狼皮!勝利屬于白夜!”沒有人考慮之后面臨的局面會何等慘烈,每個人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要在這群冰原居民面前證明白夜大聯(lián)盟戰(zhàn)士的勇武和膽氣。
金戈鐵馬又如何,地動山搖又如何,當年立志離開家鄉(xiāng)時不是早已拋開生死?白夜的史冊將鏤刻我們的名字,多年之后,子孫后輩們在墳前祭拜,仍然會在心底道一聲:真勇士!
“記住,我們的目標不是和他們拼命,而是讓盡可能多的戰(zhàn)士回到前方林地。”
隊伍瘋狂地向山坡發(fā)起沖鋒,武力卻放慢腳步,湊到十三和十七跟前低聲叮囑,語氣平和,完全沒有周圍眾人的亢奮。
十三心底發(fā)涼,隊正的平和與教官一模一樣,決死之意躍然紙上。
他努力將各種心思排除體外,沒命地向前方小山坡奔跑,視線來回晃動。
短暫的安靜后,左右兩側(cè)讓人恐懼的龐大陣列同時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嘶吼,大地震顫,巨人們邁開腳步,直奔小土坡,而在他們左側(cè),鋼鐵包裹的怪獸也在沖刺。
一小撮爬蟲的狂妄同時激怒了兩頭怪獸,它們在短暫愣神后,爆發(fā)出讓天地為之顫抖的能量,同時向那狼王的尸身發(fā)起沖擊,誰能奪下狼皮,誰就是最終勝利者。
十三覺得喉頭發(fā)苦,冷風不斷鉆進嘴里,向刀割一樣。
他在拼命奔跑,四肢酸麻,自從極光洗禮之后,他自以為用之不竭的力量再次見底,可是速度仍然遠遠比不上另外兩個方向沖上來的騎士和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