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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如尾巴跟在后頭

第6章 離婚前夕

幸福如尾巴跟在后頭 月寒哲 4180 2020-03-19 21:00:00

  虹橋國際機場2號航站樓,行李提取處。

  奚溪立于輸送帶旁,默默地等待即將托運而來的行李。她此刻仿佛一尊蠟像,精致而美麗。

  等行李,是一件百無聊賴的事情,每次盯著五花八門的行李箱,在輸送帶上面機械式地來回轉動,總有一種被催眠的感覺,她驚奇地想:如果再這么熬等下去,說不定站著也能輕松入睡了吧?

  18寸行李箱原本是可以隨身攜帶上機的,這樣也省得等了,可萬萬沒想到,箱子里有好幾瓶化妝品都超過了標準,所以只能老老實實地走托運了。

  人在無所事事的時候總想做點什么?,F(xiàn)在,奚溪站在原地呵欠連連,總算想起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有做,于是張開修長的手指,果斷取下了無名指上的婚戒。

  四年前,武駿臨親手為她佩戴這枚婚戒時,心緒十分復雜,既感動又興奮,既緊張又幸福。說實話,她很喜歡,也很享受,因為儀式感令人沉醉,沉醉于莊重、純潔、感恩、和熱愛之中,人就容易缺乏理性思考,甚至做出沖動的行為來,尤其是女人。因此,對她而言,這不僅僅是一枚婚戒,更是一生的承諾。

  令人感到諷刺的是,而今這枚婚戒取下來,卻是如此麻木,毫無顧慮。

  大約過了十分鐘,她總算等來了自己的行李箱。定睛確認無誤后,才不疾不徐地上前將其搬下。當她拉起拉桿準備離開之時,眼梢里仿佛瞥見一條熟悉的身影。

  她鎖定方向,極目望去,那條身影好像就是昨天在16路車上遇見的吉他男生。沒錯!黑色T恤衫,藍布牛仔褲,腳下依然穿著那雙耀眼的紅色Nike鞋。

  她的第一反應,是想要叫住他,可是喊不出名字,因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筆記本上也沒有署名,不過,依據(jù)女人特有的、敏銳而詭異的直覺,她篤定,那就是他的本子。

  在慌亂的情況下,她自然別無他法,干脆拖起行李箱邁開步子不顧形象地追了過去。跑了一段,才赫然發(fā)現(xiàn),那個男生早已消失在熙來攘往的人叢中。

  她茫然四顧,心想:“該不會是眼花了吧?”隨即噗嗤一聲,為自己的神經(jīng)質,感到可笑。

  方才一下飛機,就收到武駿臨的微信。他發(fā)來一個地址,讓她抵達上海后,直接去思南路57號咖啡館碰面。印象中,那兒的老板是西班牙人。

  上海的五月,陰雨綿綿,悶熱潮濕,似乎正為即將到來的“黃梅季”錙銖積累。不過今天卻有一個陽光明媚,涼風習習,非常難得的好天氣。

  奚溪走出機場,從指定區(qū)域打車,經(jīng)虹渝高架,延安高架,一路暢行,看看手表,居然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將近四十分鐘。她想了想,決定在孫中山故居附近提前下車,打算拖著行李箱,延思南路往思南公館的方向徒步過去。

  思南路與上海絕大多數(shù)老路一樣,靜謐、懷舊、極富內(nèi)涵。她回憶起高考前夕那段時光,每晚放學回家,都特地繞到這里,好像也是這樣的季節(jié)。她騎著腳踏車,車輪碾過潮濕的瀝青路面,穿過淮海中路,南昌路,皋蘭路,香山路,復興中路……沿途掠過一排排風格迥異的花園洋房,陰翳的法國梧桐樹,朱紅色的電話亭……它們仿佛睿智的老朋友,總能細細傾聽她內(nèi)心的獨白,為她暫且驅散人生的煩惱。

  然而今天,她愈走愈發(fā)覺得心事重重。風景依舊,心情無常,自然會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垂首獨行,萬萬沒想到,故地重游竟是這般索然無味。她開始為自己做出這么一個錯誤的決定而懊惱。

  經(jīng)過思南路香山路交叉口,一對年輕情侶正在拍攝婚紗外景照。他們被幾個人圍在半圈里面,樂此不疲地變換各種姿勢,身后是古色古香的法式建筑。

  奚溪邊走邊看,心情頓時舒暢了許多。

  準新娘估摸著二十來歲,體態(tài)微胖,一身雪白抹胸拖尾婚紗,襯得她豐腴飽滿,富態(tài)十足。她手捧鮮花,是一束艷紅嬌麗的玫瑰,小鳥依人般地依偎在黑西裝、朱紅領結的準新郎懷中,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是的,的確是幸福的笑,奚溪一眼就能認出來。梳大背頭的攝影師半蹲著,正打著手勢指導他們的動作,接下來,他將要開始那項偉大的工作——就是把他們此刻的最幸福的瞬間全部收集起來,留存到影像之中。

  二十九歲那年,奚溪也曾如此依偎在武駿臨的懷里,同樣的笑容,同樣的姿勢,同樣的鏡頭,在攝影師的快門下,記錄著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美好瞬間……

  初夏的風邂逅上海的弄堂,就會變得無法捉摸,指不定會以各種形態(tài)驟然刮起。有時也像迷你龍卷風,卷得地面上的樹葉拼命打轉;又或者像巨人鼓著腮幫子吐出一口氣,掃得十字路口塵土飛揚。而此刻,卻毫無征兆地吹來一縷輕紗,奚溪眼疾手快,反手將其牢牢抓住了。她拖著行李箱,徑直往年輕情侶的方向走去。

  “打擾一下,請問,這是你的嗎?”奚溪舉起透明的輕紗,在準新娘面前揚了揚。聲音和動作都不大,但拍攝工作還是被打斷了,所有人停將下來,看向她。

  攝影師旁邊一位助理模樣的男子,對準新娘說:“好像是你婚紗上掉下來的?!?p>  準新娘低頭查看,又將視線移回奚溪的手中,“是的,謝謝你!”

  “不用謝!”

  奚溪遞還輕紗,同時對準新娘莞爾,猶如夏日里燦爛的櫻花。

  “姐姐,你好美呀!”

  聽到準新娘如此直接的贊許,奚溪略顯羞澀,兩頰頓時微微紅熱起來。

  這時,準新娘的目光又在她的無名指上停留,或許,婚前的女人特別容易關注這些細節(jié)。

  “姐姐這么美,穿婚紗一定好看極了。那些不懂得珍惜的人,日后是要懊悔的……姐姐不必難過,說不定真正的白馬王子已經(jīng)越過黃浦江正向你奔赴而來呢!”

  面對陌生人的心直口快,奚溪不會生氣,也沒覺得奇怪。因為右手無名指上的箍痕,既是佩戴了四年戒指所留下的烙印,也算作一種深刻的提醒:愛有多深,痛就有多深。

  “謝謝!也祝福你們!再見!”奚溪擠出一絲笑容,與準新娘揮手告別……

  剛走進咖啡館,奚溪就倍感疑惑,因為館內(nèi)所有的人都看著她——正在布置餐具的侍者,立于門口導向的經(jīng)理,喝著咖啡的客人……她紅著臉,低頭隨便找了個空位坐下,看菜單時,才緩緩把頭抬起來,做賊似的東看西看想要查明原委。原來,人家看的根本不是她,而是站在門外的兩個男人,只是方才自己進門的時候,怎么完全沒有注意到?

  奚溪剛剛趨于平穩(wěn)的心跳,繼而又加快起來,因為其中一個男人,正是她的丈夫,武駿臨。

  他以背示人,正與另一個男人交談甚歡。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轉身,朝奚溪的方位看了過來。

  奚溪裝作沒看見,繼續(xù)翻閱手中的菜單。隨后菜單慢慢上移,遮擋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只露出一雙眼睛,干瞪著,眼神里仿佛充滿了怨恨、氣憤、無奈和絕望。

  估計武駿臨剛下通告,古裝扮相,青衫長袍,盡顯風流。

  奚溪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緊繃著臉,重重地呼氣,吸氣。她開始想象接下來的畫面,不知道會不會失控,或者像個瘋婆子,大吵大鬧,啼哭不休?

  “小姐,您好!請問需要點單嗎?”一名笑容很甜的女服務員走過來躬身問她。

  她回過神來,放下菜單,挺直了腰板說:“我要一杯拿鐵,謝謝!”

  “請稍等,馬上為您下單?!迸諉T拿起菜單,退到后廚去了。

  “奚小姐,您好!”

  循聲望去,是方才那位與武駿臨交談的男人,目測四十歲左右,短發(fā),干凈整潔,一身筆挺的春季西裝,看上去很舒服。

  奚溪感到詫異,下意識地微側著腦袋繞過這個男人高大的身軀,往門外瞄了一眼。

  武駿臨果然離開了,她倏然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世上哪有這種不要臉的混賬男人,約了人還當面放鴿子!

  但她又不得不顧及公共場合的基本禮數(shù),只好起身,表情略帶尷尬地問:“您好,請問您是?”

  “我是武先生的代表律師,我姓馬?!闭f完,他與奚溪握手。

  奚溪豁然確斯,于心底深深嘆息。

  這婚姻算是走到頭了,可恨的是,連面對面坐下來溝通的機會都沒有。她一時語塞,猶如囚犯等待法官最后的審判。

  “武先生有工作在身,所以,委托我來和您談一談離婚細節(jié)。”馬律師指了指面前的椅子,“我可以坐下嗎?”

  “可以,請坐吧!”奚溪盡量保持冷靜,雖然美麗的雙眸早已變得空洞。

  馬律師坐下后,一面翻找公文包,一面鄭重地說:“奚小姐,那我就直奔主題了。”他遞給奚溪一沓文件,“這是離婚協(xié)議書,您先看一看,我一會兒跟您解釋?!?p>  奚溪也嚴肅起來:“不必看了,里面什么內(nèi)容?您就直說吧!”

  馬律師怔了一下。二十多年來,接手大大小小離婚案件猶如恒河沙數(shù),自認為任何當事人的心理狀態(tài)和場面節(jié)奏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然而眼前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卻讓他感到手足無措,同時又讓他倍感好奇。

  “也好,那我就把重要的部分提煉出來,給您講講吧?!彼附徊妫糜谧烂?,正想往下說,這時,服務員給奚溪上了一杯拿鐵,與此同時又給他遞了一張菜單,問他想喝什么?他沒看菜單,直接點了一杯美式咖啡。

  “這里的美式很不錯,比較濃烈。不過,似乎不太符合律師的口味?!?p>  “是嗎?那么奚小姐認為,律師的口味應該是怎樣的?”馬律師抬了抬眉毛,好奇道。

  “您們不是口才了得嗎?有研究表明,苦味會刺激味蕾,影響大腦的反應,喝多了,怕是會舌頭打結。所以呢,咖啡還是得加點糖,這樣嘴也會甜一些,話也能講得好聽一些?!?p>  馬律師會意,笑道:“啊,原來如此,不過,奚小姐大可放心,我這人碰巧有個嗜好,講話專揀好聽的講?!?p>  奚溪不語,隨手拿起桌上的拿鐵,喝了一口。

  馬律師看看手表,接著說:“因為您和武先生沒有孩子,所以,這份協(xié)議書里最主要的內(nèi)容,就是財產(chǎn)分割問題?!?p>  奚溪噗嗤一笑,似乎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馬律師不明就里,住了口,靜觀其變。

  奚溪捂住嘴,示意他往下講。

  馬律師繼續(xù)說:“由于此前武先生曾以您們夫妻雙方共同的名義,貸款買房子和創(chuàng)辦公司,所以結算后債務的總額,達兩千七百四十三萬元,而您們夫妻共有財產(chǎn),包括房子,汽車,存款等等,所有估值一千一百六十三萬元。按照婚姻法的規(guī)定,離婚時,夫妻共同財產(chǎn)、債務一般都作平分處理。考慮到一千多萬的缺口以及您日后的債務壓力,武先生提出一個方案,如果您愿意放棄平分共有財產(chǎn)的話,他個人將承擔所有債務,并向您一次性支付五十萬元,作為補償。”

  奚溪面無表情,心卻涼了半截。因為她知道這一切都是陰謀。什么共有財產(chǎn),什么共同債務,四年來可是第一次聽說,這明顯是武駿臨唬人的把戲,看來他私下做了不少準備,可想而知,他想利用這種方法,保住絕大部分的財產(chǎn)?;蛟S傻子都能看出來,簽與不簽的利害關系,簽了不僅不需要分擔兩千多萬元的債務,甚至還可以拿到五十萬元補償金。而不簽,就意味著兩種可能,一是順利拿到五百多萬元的分割財產(chǎn),卻面臨一千多萬元的債務缺口;二是對簿公堂。

  “奚小姐,我希望您慎重考慮。若沒什么問題,就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吧?!彼麖男靥诺目诖铮鲆恢т摴P,敲了敲桌面上的文件。

  奚溪保持緘默,像在思考,又像在發(fā)呆。

  “奚小姐,這可不是選擇題。”他揚了揚眉毛,把文件和鋼筆推至奚溪面前。

  “馬律師,您放心,我會簽的。不過,也麻煩您轉告武駿臨,他太不了解我了,離個婚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消說一聲,何必費盡心機。那種死纏爛打的事情,我做不來。至于所謂的財產(chǎn),我一點也不稀罕,還有,現(xiàn)在不是他要跟我離婚,而是我要跟他離婚,五十萬也省了吧,就當是我給他的補償好了!”

  奚溪言罷,拾起鋼筆,就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

  馬律師的表情僵住了,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傻的女人,更沒有遇到過這么倔強的人,不過,歇斯底里卻對她產(chǎn)生了敬佩之意。

  “奚小姐,既然離婚協(xié)議書簽好了,對我來說,任務也完成了。您方才說的話,我可以權當沒有聽見……”

  “不!請如實轉告就好!”奚溪瞪著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

  馬律師不知所措?,F(xiàn)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起杯子,喝一口美式咖啡,然而這一口感覺特別苦,苦味仿佛真的影響到他的大腦,一時間啞口無言。

  “對了,馬律師,我還真有一件事情要拜托您?!?p>  這句話好像使這位泄了氣的男人重新恢復了自信。他迫不及待地說:“請講!”

  只見奚溪從包里找出一枚婚戒,放在桌面上。

  “請幫我把這個還給武先生!”

  說罷,奚溪往門外邁了幾步,忽又轉身道了一句“謝謝”,旋即拖起行李箱,步履輕松地走了。

  馬律師癡呆般地目送漸漸遠去的背影,深深嘆了口氣。過了半晌,他才不緊不慢地收拾散落在桌面上的離婚協(xié)議書,鋼筆,以及那枚冷冰冰的戒指。

  他掏出手機,心情沉重地撥出一個電話:“武先生,事情辦妥了……”

月寒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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