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刺皇帝的密謀遭到敗露一事,已從景泰宮悄悄傳到呂自山耳中。他聽后默了半晌,向廳中坐著的劉光庭、蕭逸等人掃視一遍,忽然笑了。
“諸位老弟,咱們的事被人告發(fā)了,如今不止皇帝,連李賀都門兒清。”
一旁的幾人登時變了臉色,互相對看了一眼,各自忐忑不安,當日參與密謀的人就那么幾個,究竟是哪一個叛變呢?呂相會不會懷疑到我自個兒的頭上?
“恐怕是李瑞吧?!?p> 一陣窒息的沉寂后,蕭逸率先開口,“他就是一根墻頭草,大有可能告密,他見不到皇帝,多半先告訴李賀,李賀轉告司天府,司天府再稟告皇帝,皇帝不一定知道咱們的具體謀劃,只曉得咱們有意圖?!?p> “多半就是他!”劉光庭用煙斗敲了敲椅子,嘆了一口氣,“可惜咱們的漁網(wǎng)都布置好了,只待弘熙小兒出宮就收,現(xiàn)在白忙活一場!”
“光庭老弟的意思是,皇帝今夜不會出宮了?”
“嗨,他知道有人行刺他,還出個什么宮???”
蕭逸捋了捋胡髯,看向呂自山問:“丞相大人,你怎么看?”
呂自山緩緩搖頭,道:“李賀有一枚放行腰牌,他讓李玥帶上進宮,這東西李瑞給不了他,但也不能斷定就是咱們之中誰給他的,說不定他故意擺出來,就是叫咱們互相猜忌,我還是相信在座諸位?!?p> 聽到這一番話,蕭劉幾人都頓覺寬慰,各自暗暗透了一口氣。倘若真有人投靠皇帝,皇帝必然將他保護起來,不會大張旗鼓地展露出來,他肯定是想挑起敵人內斗,可惜被呂相輕易識破了。
“李賀讓郡主進宮做什么?”蕭逸問。
呂自山便將李玥帶去圣旨一事說了一遍,蕭逸聽后不禁笑了:“弘熙小兒還是年幼無知,他這一步棋走得可真是餿得不能更餿?!?p> 劉光庭也是嘿嘿一樂:“小皇帝膽子也忒小,咱們只是商量個計策就把他嚇壞了,如今搭進一個崇華郡主,程老弟正煩惱從何下手,她倒自己送上門來?!?p> “只可惜,他不出宮的話,咱們錯失個千載良機啊?!?p> “可不是嗎?哎!”劉光庭不禁一聲嘆息:“全都要怪李瑞,要不是他,咱們的計劃保管把皇帝小兒吃得死死地。”
“這計劃不行了?!笔捯菘聪騾巫陨秸f,“依丞相大人之見,下一步該怎么辦?難道就這樣輕易撤人了不成?”
呂自山沉默了一會兒,道:“依我之見,不論弘熙出不出宮,咱們的網(wǎng)都不可撤,李賀那邊也務須再做一手準備。”
“何需這么麻煩?!眲⒐馔セ瘟嘶文X袋,“有崇華郡主在手上,還怕他李賀不乖乖去溫府?”
蕭逸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光庭老弟,這么說你就太不知曉李賀了,他這塊老骨頭以忠字當頭,哪怕犧牲親女兒,也不肯叫咱們如意的?!?p> 劉光庭被嗆了這一口,只得訕訕地點頭:“是,你說的對,還是把小郡主交給程老弟唄?!?p> 蕭逸點了點頭,卻突然間臉色一變,忙道:“丞相大人,當務之急是傳信中宮,不可擅自離開景泰宮啊?!?p> 這話給呂自山敲了個警鐘,他立即想到事情的關竅,急忙吩咐手下立即進宮,務必告訴呂令儀一定要穩(wěn)住不動。
然而這個時候,呂令儀的駕輦已經(jīng)在去往清思殿的路上了,白晝已經(jīng)過去,暮色向大地聚攏,不論是宮殿還是高墻,都失去本來的顏色,與絳青色的天穹融為一體,只剩下燈火發(fā)光發(fā)亮,像黑暗中窺探四周的眼睛。
呂令儀遠遠地望見清思殿的窗戶紙上透出燈光,不知皇上是否在殿中,倘若他已經(jīng)神鬼不覺地出宮去,必須借助司天府的輕身功夫,帶他出宮的肯定是陸鈞。
駕輦停在清思殿前,呂令儀由宮女扶著下轎,踏進垂花門,迎面看見十幾個司天府侍衛(wèi)挺立在殿外丹墀下,人數(shù)與平常無異,班首仍舊是陸亭。
殿門和窗子都緊緊關閉著,仿佛透不進一絲風息,呂令儀的神經(jīng)也壓得緊緊的,怕他在殿中,也怕他不在。
如今對于她來說,那扇大門是通往地獄的,一旦打開,如果皇帝在里面,他會即刻下旨處死她,如果他不在,他就會死在溫府中。
這是你死我亡的時刻,呂令儀沒有退路,在踏出景泰宮門的那一刻,她就把所有的退路封死了。她強壓著緊張到一觸即崩的心緒,徑直走向殿前,剛一到丹墀下,果然被陸亭挺身攔住。
“幾位到哪里去?”
呂令儀頓生心疑,陸亭竟不跪下行禮,言語以下犯上,不待開口說話,掌事太監(jiān)已按捺不住要興師問罪:“大膽!見了皇后娘娘,還不跪下?”
“皇后娘娘?在哪兒?”
“好你個陸亭,你眼瞎了?皇后娘娘駕前,你膽敢目無主上,該當何罪!”
陸亭“哼”一聲,從衣袍中取出一卷玉軸金帛,抬手一舉:“圣上詔書,呂令儀跪下聽詔!”
一句話說得呂令儀等人目瞪口呆,沒料到皇帝竟然還給了司天府一道圣旨。但已無辦法,當著清思殿門前,呂令儀只得跪地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有旨在先,景泰宮任何人不得離開景泰宮半步,今呂令儀抗旨不遵,朋黨亂政,失德至斯,焉得以敬承天命母儀天下,革除其一切封號,廢為庶人,交刑部問罪,欽此!”
這一席話真如驚雷霹靂,讓呂令儀登時愣住,實在沒有想到,皇帝居然直接廢后!霎時間,萬般的怨恨都涌上她心頭,他既早早就要廢后,何必讓李玥來說一些虛情假意的話?
陸亭見呂令儀等人發(fā)愣,昂首將詔書遞至呂令儀頭頂:“庶人呂令儀接詔。來啊,將這一干人等押去刑部!”
不等呂令儀捧手接詔,司天府的幾名侍衛(wèi)就氣勢洶洶地直逼過來,一眾宮女們頓時慌了手腳,呂令儀氣得發(fā)瘋,不禁惡膽從心生,一把奪過陸亭手中詔書。
掌事太監(jiān)看到主子的舉動,當下會意,搶步擋在主子身前,手指放口中吹響一聲哨,不待侍衛(wèi)們反應,暗中突地閃出幾個人影,個個拔劍在手,向侍衛(wèi)們直撲過去。
這些是呂自山安插在宮中的自在樓高手,個個身手不凡,與侍衛(wèi)撕斗占盡了上風,司天府這幾名侍衛(wèi)還遠遠不是他們的對手。
呂令儀站在清思殿門前,雙目發(fā)紅地看著他們打作一團。殿內靜悄悄的,似乎里面沒人被打斗的動靜所驚動。忽然一朵燈籠被削落在地,她走過去,摘開燈罩,將詔書放在火焰上付之一炬。
血紅的焰光照亮呂令儀的半張臉,她面無表情地凝視著詔書逐漸化為灰燼,嘴邊露出一抹笑,語氣也微帶快意:“你也滿意了吧,我早就告訴過你,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自在樓的高手很快將侍衛(wèi)們盡數(shù)拿下,他們動手時率先震碎他們喉嚨,不讓侍衛(wèi)說出一句話。制住之后他們揮刀就要殺人,呂令儀趕緊攔住,在宮中殺侍衛(wèi),很難掩蓋下去的。
陸亭伏倒在地,手腳關節(jié)被盡數(shù)折斷了,他滿口都是鮮血,發(fā)出嘶啞的聲音:“你……你不能……”
呂令儀擺擺手,示意自在樓退下,他們一閃身便不見蹤跡。她向陸亭冷眼一暼,道:“我能,本宮從未接到什么詔書,仍舊是大啟的皇后,陸亭以下犯上,折斷手腳以作懲戒,現(xiàn)在本宮要請見皇上?!?p> “你……”陸亭再也發(fā)不出一絲聲音,眼睜睜看著呂令儀推開清思殿大門闖進去,卻無能為力。
過得片刻,呂令儀急匆匆地奔走出門來,喝問:“陸亭!皇上不在殿中,他在哪兒?!”
呂令儀進殿后,瞧見殿內燭光四耀,但果然空無一人,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率人將屋中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查了一遍,確認無人在殿中。
忽然呂令儀注意到,香爐中飄著一縷淡香的煙跡,顯然香料才放入不久,很有可能皇帝趁方才外面打斗時蒙混出去,但無論如何,他出宮總是好事,這樣才能進行下一步計劃。
現(xiàn)在陸亭即便想說些什么,也都發(fā)不出聲音,呂令儀也不待他說話,問道:“御前總管何在?”
很快總管太監(jiān)趕過來,直接跪伏在地,他是呂自山一黨,雖身為御前總管,但平時弘熙從不讓他近身伺候,他見殿外侍衛(wèi)傷殘一片,并不吃驚,只回話:“奴才在。”
“皇上在哪兒?”
“皇上……今日午后就一直在清思殿,未曾擺駕別處?!?p> “你去看看!清思殿哪有皇上的人影?”
“??!”總管驚呼一聲,在地上連連磕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p> 呂令儀掃視一遍眾人:“司天府護衛(wèi)皇上不利,竟讓皇上在清思殿內失蹤,此事關乎國之運數(shù),本宮身為皇后,必須要拿個主意?!?p>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宮女太監(jiān)或者大內侍衛(wèi)們全都跪下,以示他們以皇后馬首是瞻。
“吩咐各宮門立即封鎖,不得放任何人出入,各宮侍衛(wèi)馬上挨個搜尋,找到皇上才叫謝天謝地,倘若找不到,本宮誅你們九族!”
呂令儀一番令下,合宮上下無敢不遵,夜幕籠罩中的太明宮,在長安城最核心的位置,興師動眾地上演一出搜人大戲,從后宮到御花園甚至于冷宮,每一個角落都不遺漏,鬧得宮中人人惶恐不安。
最終呂令儀等來了她最想要的結果,整座太明宮內都沒有找到皇帝的蹤跡,他果然冒著極大的風險出宮去了,呂令儀冷笑,他以為廢去皇后就萬事大吉么,未免太過天真。
宮內找不到,自然要去宮外尋找,呂令儀連夜召見兵部尚書、刑部尚書等等大臣,惶急又無助地宣稱皇上下落不明,各衙署必須立即派人尋找。
大臣們不知呂令儀已被廢除后位,聞言都又驚又怕,一刻也不敢耽誤,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趕緊調撥兵馬在長安城中挨家挨戶搜尋,對外聲稱逮捕罪犯。
原本平靜的九月末尾,天上無星無月,卻能看到一條條火龍穿梭于鱗次櫛比的長安城中,東南西北都有,這是由無數(shù)火把構成的,有順成府、千都營、御馬監(jiān)以及靖元司的捕快等等,只有司天府侍衛(wèi)全被呂令儀禁足在宮中。
一條條火龍所過之處,家家戶戶雞飛狗跳,以往可從來沒有過這種浩大的陣仗,百姓們不知朝廷要抓什么重犯,誰也不敢阻攔,有膽多問的自然都被格殺勿論了。
城北玉坊橋是搜查的核心,這邊的搜尋隊伍由靖元司和千都營組成,他們先從西南角的豐潤門查過去,同時靖元司與溫府的埋伏保持著聯(lián)絡,有意控制著速度,保證在皇帝殞命于溫府后,及時帶隊查到溫府中。
在叱咤滿城的動亂之中,城北玉坊橋西一條冷僻的街巷里,昏暗的夜霧中,一架不起眼的青圍車轎快速穿梭過去。
非常奇怪的是,馬蹄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趕車的是個全身黑衣的男子,臉被黑布蒙著,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這一帶街巷交錯縱橫,尤其在這種黑天里闖進來,東南西北都難以分清,男子卻駕輕就熟地選中一條條偏僻的巷子,躲過各處人多眼雜甚至狗多的地方,疾風一般地穿梭過去,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車轎最終在一處宅院的后門悄無聲息地停下。男子跳下轎,來到門前三扣銅環(huán),門忽地打開,走出個全身白衣的女子,不消說得,正是溫柔,男子摘下面罩道:“司天府陸鈞,圣上駕到?!?p> 溫柔微一福身子,急急道:“溫柔見過陸大人,快請圣上進府吧?!?p> 陸鈞點頭,回身掀開車簾,扶著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下轎,弘熙今天穿灰江緙緞袍,外罩一件石青綢絲的薄衫,腰束金線軟帶子,掛一枚玲瓏白玉佩穗,足穿一雙灰緞涼靴,倜儻瀟灑,像個公子哥。
他剛一出轎子,目光就落在溫柔的身上,借著白衣的反光打量她一下,瞧見她驅身正要跪地,抬手道:“不必拘禮,進府吧?!?p> 在陸鈞的陪同下,弘熙終于順利從宮中來到溫府,待他們進門以后,溫柔望一眼四周,見周圍靜謐無人,趕緊將門關上,但是這一幕景象,始終沒能逃過正躲在暗中的自在樓眼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