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申牌時分,皇后呂令儀正在景泰宮中寫著字幅,屋中很安靜,香爐里飄著煙跡。一個字尚未寫完,掌事太監(jiān)急匆匆地進來稟告,稱皇帝今夜將在玉坊橋西的溫府中密見萬工閣的閣主。
這條消息像毒牙般狠狠地刺進呂令儀心上,令她渾身一震,手不覺地用力握筆,筆尖在條幅斜斜地劃過去,將“隱”字的最后一點劃成一把鋒利的刀。
極度緊張和不祥的心情將呂令儀整個人淹沒,她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臨,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也沒有多少顯然的征兆,仿佛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海面總是平靜,而一旦暴風驟起,就只剩下你死我活的廝殺。
呂令儀很清楚自己要扮演什么樣的角色。身為皇后現(xiàn)在要找準時機去揭發(fā)皇帝“失蹤”一事,然后發(fā)動兵部滿城搜尋,最終發(fā)現(xiàn)皇帝在溫府中慘遭殺害,萬工閣閣主就是弒君主兇。
這件事只能由皇后來完成,才能夠讓朝中信服?;侍笤甾?,倘若皇帝失蹤,那么宮中作主的便是皇后,只有皇后可以師出有名地調(diào)撥朝廷各部,甚至司天府也要聽從她指揮。
可這對于呂令儀來說,無疑是一個無法抉擇而又不得不立刻抉擇的問題:我究竟該保護皇帝,還是幫助父親?
一邊是夫君,一邊是父親,無論哪一方敗了,都不是呂令儀所希望的結(jié)果,而無論怎樣選擇,她自己都不會得到好下場,她要么是逆臣,要么是逆子,她該怎么辦?
多少次她想一死了之,可身處這權(quán)利的斗爭漩渦中,連性命都不一定是自己的。
“皇后娘娘,事不宜遲?!闭剖绿O(jiān)躬著身子催促起來,“該去清思殿給皇上請安了?!?p> 呂令儀心底還沒拿定主意,猶猶豫豫地放下毛筆,向屋外看了一眼,心想:“生我養(yǎng)我的始終是父親,我若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叛變,如何對得起父親養(yǎng)育之恩,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見呂家先祖?”
她想到此處,心中一橫,正要吩咐人擺駕清思殿,不防聽見門外傳來個清亮的女聲:“皇后姐姐,玥兒來看你來了?!?p> 滿屋人聽見聲音,都驚愕地朝那邊望去,掌事太監(jiān)反應最快,聽見聲就向門口去,迎面撞見一個杏黃流衫裙的少女闖過來,居然是崇華郡主,不待阻攔,她已飛奔沖進屋中。
一看到李玥,呂令儀的眼皮霍地一跳,滿屋的太監(jiān)宮女都變了臉色,門外的宮女慌慌張張跟進來撲通跪地:“娘娘恕罪,奴婢說娘娘正在午休,可郡主她……”
在數(shù)雙驚異又狐疑的目光注視中,李玥從容地站定,笑靨嫣然地向皇后行了個萬福禮。
“玥兒好久沒向皇后姐姐請安,正巧今日進宮,想給姐姐一個驚喜,沒讓人傳話,姐姐可別怪她們吧?!?p> 呂令儀實在沒料到李玥怎竟突然進宮,倉促之間,只得先笑了笑:“原來是崇華妹妹?!睌[擺手示意宮女退下,對李玥上下一打量:“你長高了不少,越發(fā)亭亭玉立,本宮也許久不得見你,你是一個人進宮的?”
“嗯?!崩瞰h笑著點點頭,從衣袖里取出一枚放行腰牌在呂令儀面前晃了晃,“父王給我一塊腰牌,我想好久沒見皇后姐姐,正好進宮給姐姐請安,這不拿著它來了?”
“好妹妹,難得你有心?!眳瘟顑x強抑著心驚應話,雖然面上沒帶出來,其實心里翻江倒海。
李賀怎會有放行腰牌?父親今日要引他去溫府一并除掉,斷不會讓他進宮,他這個節(jié)骨眼上讓李玥來,難道他已知曉父親的計劃?
是誰走漏風聲?呂令儀首先冒出這個念頭,但一時之間沒有琢磨出叛變的人選。
現(xiàn)在一個嚴峻的問題擺在面前,事情敗露了,皇帝肯定有所警備,除了李玥還有哪些人潛伏在宮中?一會兒若發(fā)起難來,可如何對付?
呂令儀一邊想,一面打量著李玥,很顯然,李玥的意圖肯定有兩個,一是盯著景泰宮一舉一動,二是拖延時間。
這就表示,皇帝仍然要出宮,他必須借這個機會得到萬工閣的襄助,而李玥要想盡辦法拖延到皇帝回宮,整場布局就不攻而破。
李玥這丫頭,一向心思單純,想不到也被卷進權(quán)斗的漩渦,呂令儀暗自嘆一口氣,笑著說道:“本宮記得你與皇上也多年未見,難得你進宮,這會兒與本宮同去向皇上請安吧?!?p> 李玥搖了搖頭:“不著急,我想和皇后姐姐說些悄悄話,呃……我從承德門過來,雙腳可走累了,姐姐賞我坐下好不好?”
呂令儀頗為無奈,心想這小丫頭可真會說話,總不能連坐也不讓她坐吧,招手道:“本宮一時忘了,你來這邊坐?!庇窒?qū)m女吩咐:“來人,看茶,叫御膳房做藕粉桂花糕來?!?p> “多謝姐姐?!崩瞰h樂呵呵地坐到呂令儀身邊,抿了抿嘴笑道:“姐姐惦記著我愛吃這個,我也記得那年姐姐初來王府時,彈的那一曲古琴?!?p> 呂令儀的笑容頓時僵硬,萬萬沒有想到,李玥會說起這件事,本不想與她多聊,可又有抑制不住的好奇,蹙起了眉頭問:“你怎知我那時彈了一首古琴?”
李玥噗嗤笑了:“姐姐彈得好,自然就有人聽見了,那天午后,皇帝哥哥和我都在長廊后面,聽得神為之奪魂為之消,姐姐還渾然不覺呢?!?p> “……皇上……也聽見了?”
“那可不?皇帝哥哥聽得可入神了,他說聽懂了曲中之意,還問我彈琴的是哪家的公侯小姐,將來要迎娶她做皇子妃。”
這話真像驚雷一般重重地砸在呂令儀心上,登時讓她驚愣住了,她實在不敢相信,也從來不敢奢望,弘熙會對她有什么情誼。
自從與弘熙大婚以來,弘熙一直待她冷漠。呂令儀也曾向他百般示好,不惜多次違抗父親指令,甚至想方設法給他透露消息,可他總是冷眼相待,別說寵幸,就連多看一眼也不情愿,景泰宮看似風光,實則與冷宮無異。
他對我只有憎恨,不管我為他犧牲多少,他都視之不見。這種強烈的情緒在呂令儀心中已積壓了許久,早就成為壓在心尖的頑石,此時一道驚雷猛地砸下來,竟在石面上劈開了一道裂縫。
一束光從裂縫照進來,光芒中浮現(xiàn)出一幅幅截然不同的畫面。她看見那里沒有父親一步步的緊逼和掌權(quán),他們?nèi)匀磺嗝分耨R,他欣然將她娶入后宮,那時花好月圓,兩人結(jié)天長地久之好,直至??菔癄€,此情不渝不變……
這種種她所憧憬的畫面,讓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真正地走進那個世界。這時李玥伸手按在她的手上,柔聲說:
“姐姐,咱們從小就相識,你記不記得,有次咱們弄壞了皇帝哥哥的硯臺,哥哥非但沒怪罪,還關(guān)切地問有沒有傷到手,哥哥一直都是那么寬宏溫柔?!?p> 此話是告訴呂令儀,只要她及時停手,弘熙會對她網(wǎng)開一面,呂令儀如何聽不出來?她的心猛然一顫,情不自禁地想到,倘若他真的原諒自己,將來是不是就能與他重續(xù)前緣,以償自己一生之愿?
呂令儀在夢中也期盼著此愿成真,迫切的渴望讓她一向穩(wěn)重的神情出現(xiàn)了幾絲龜裂,掌事太監(jiān)看在眼里,急忙提醒:“娘娘,摔壞的硯臺怎能破鏡重圓?時辰不早了,該去給皇上請安了。”
一句殘酷的話,像一條鐵鏈將呂令儀緊緊纏住,拉進巨大的黑暗洪流中,她猛然清醒,一切都只是夢罷了。
人生沒有如果,該是怎樣它就是怎樣,自己是權(quán)臣的女兒,他不可能原諒,或許他曾經(jīng)心動過,可在權(quán)利的斗爭中,恐怕早已消磨殆盡了。
李玥見呂令儀神情顫動,急忙握緊她的手說:“姐姐再彈一次古琴吧,我記得那天是《鳳求凰》,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最后一個字音消散時,一陣生冷的秋風從窗子刮進來,屋里陷入了沉寂。
呂令儀沉默許久,忽然深深吸一口氣,白皙的手搭開李玥的手,站起身子道:“時辰不早了,來不及彈琴,本宮該去向皇上請安?!?p> 李玥不由一怔,她不會明白,呂令儀無論如何也無法為了自己拋卻家族,即便弘熙將來有可能原諒她,但是她背棄家族后又如何能安心地茍活于世?一切皆是命,她接受了她的命。
呂令儀心意已決,話出口以后立即吩咐備轎擺駕清思殿,李玥趕緊奪路沖過去擋在門前:“姐姐,你不能去。”
“讓開?!眳瘟顑x發(fā)出警告。
“不!今日哪怕是死,玥兒也決不讓你踏出景泰宮大門?!?p> “大膽!”斷喝這一嗓門的是掌事太監(jiān),“小小郡主以下犯上,竟敢擋皇后娘娘的駕,按規(guī)矩應當施以廷杖,先將她拿下!”一聲令下,好幾個太監(jiān)兇神惡煞地向李玥逼近。
“我看誰敢!”李玥毫無退縮,從懷中取出一物示在眾人眼前,“本郡主有皇上御賜的免死金牌,無論何罪不得加責,全都退下!”
一見到這塊金光耀目的金書鐵券,滿屋子的人都是一驚,幾個圍向李玥的太監(jiān)頓時停下不敢動,看向自己的主子。
呂令儀的目光頓時變得凜冽,再次警告:“你攔不住我,識相點就讓開?!?p> “決不!你不要忘了,你是大啟的皇后!先為國母,才能為人子,你若不顧大義,會成為大啟的千古罪人!”
李玥字字刺在呂令儀心上,呂令儀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冷笑一聲道:“你又如何懂我?倘若沒有父母恩情,如何有我呂令儀,自古忠孝兩難全,你為忠,我為孝,你若執(zhí)意阻攔,休怪我不顧昔日情面!”
李玥咬了咬嘴唇,眸中似乎已溢出淚光,懇切道:“呂姐姐,你不要一錯再錯了,弘熙哥哥是你夫君啊,你難道對他就沒有一點點感情嗎?我方才說的話都是真的,你收手吧,咱們以后還像從前那樣。”
“晚了!”呂令儀這兩個字,將所有的無奈憤恨都宣泄而出,一瞬間竟有些失態(tài),“這都是命!你不要白費力氣了,你既不識好歹,休怪本宮無情?!碧忠粩[,掌事太監(jiān)箭步上前要將李玥強行擒下。
他身形晃動,動作矯捷如風,內(nèi)行人一看便知他功夫不凡。李玥敏銳地看到他貫身上前,不害怕不閃躲,更不退步,鎮(zhèn)定地從懷中取出一物,捧手一舉:“圣旨!呂令儀跪下聽旨!”
話音輔落,掌事太監(jiān)的擒拿手距離李玥的咽喉已不到三寸,但一看到她手中的玉軸金帛,知道圣旨不假,不得不陡然停住。
突如其來的圣旨,讓滿屋人都錯愕不及,呂令儀的面孔頓時由怨毒轉(zhuǎn)為驚愕,她盯著李玥,李玥也毫不退縮地直視她,僵持了一下,呂令儀只得屈膝跪地,滿屋人也只能跟隨主子紛紛跪下。
李玥手捧圣旨端莊地走到正堂前,展開誦讀:“奉天承運,皇帝制曰,無朕旨意,景泰宮任何人不得離開景泰宮半步,違者殺無赦,欽此?!?p> “制曰”兩個字,表示圣旨乃皇帝親手御筆,呂令儀對他的滿腹癡情,瞬間化為無盡的怨毒,他早已想好要將自己置于死地,卻讓李玥來景泰宮,說什么有情誼會原諒,只是意圖讓自己背叛父親,他對自己從未有過半分憐惜。
“呂令儀接旨?!?p> 李玥蹙著眉頭,將圣旨遞于呂令儀頭頂,呂令儀低著頭舉手接來:“臣妾謝皇上隆恩?!蓖瑫r向掌事太監(jiān)遞去一個眼色,太監(jiān)會意,當下貫身向前,手肘砰一下?lián)粼诶瞰h后腦處,李玥登時雙目一黑,昏暈過去。
“把她看住?!眳瘟顑x留下這么一句話,毫無猶豫地站起,轉(zhuǎn)身走向門外,雙足決然地踏出景泰宮門時,突然頓了一下,感到天上一輪杏黃的太陽有些刺眼,道:“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要傷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