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西落,晚霞似血。
大山腳下,向東延綿出無垠的雪原。
潔凈無瑕的雪面上,風吹出一縷縷絮狀蛇形的印跡。
一望無際。
沒有盡頭。
……
山之影,無邊陰暗。
唯有那常年積雪不化的峰頂,晶瑩的反射著殘陽的光亮,極為耀眼,不可直視。
在這高聳入云,最接近天神的絕頂之處,孤身站立一人。
蕭瑟冷峻,面容如同利刃削出的一般棱角分明。
他好似一尊神。
在他身后,冬日正緩緩墜落。
他的腳下,翻涌著紅霞云海。
一只金雕,抖起金色的毛羽,展翅盤旋在他身前不遠處,仿佛他只需要一抬腿,便可駕鷹而去,從此翱翔于天際間。
然而,他卻并未流連于這世人所不能見的壯麗美景。
他的視線,穿透云層,落在山腳下,那一道蜿蜒的山澗間。
……
好似一個雪團,自山澗滾落。
其勢,凌厲。
卷起周遭雪屑飛濺。
向著大山以東的雪原,在厚達數(shù)尺的雪地間,一往無前的突進。
緊接著,又一個。
其后,數(shù)個。
十數(shù)個。
千百個。
無可數(shù)計的雪團在此刻突現(xiàn)。
雪原上,隨即便有了痕跡。
像是自山澗中涌出的一股滔天洪流,向著東方,滾滾而去。
……
他自峰頂,負手而立。
默默的注視著這一切。
他只是默默的注視著這一切。
他根本無需出刀。
只需跺跺腳,一揮手,甚至哪怕在此處彈落一片雪屑……
自峰頂隨勢而下的雪崩,就能將那些自山澗涌出的北狄騎軍輕易覆滅。
可這些與他又有什么干系。
漠南蒙真王庭他都能棄之如敝履,何況百里之外的左賢王部。
所以他默然而視。
在這隆冬的阿爾泰山脈,在這傍晚時分突然乍現(xiàn)的北狄鐵騎,那一匹匹四蹄飛揚的戰(zhàn)馬,將這片雪原撕裂到支離破碎,他絲毫未放到心上。
他不再看腳下。
他回顧著身后的落日夕陽。
他記得很清楚,那一年,也是這般景致,他就在余暉映照的秦淮河畔,望見了她。
華燈初上,輕舟搖曳,偎依在船頭的她,身量是那么嬌小,卻有著黑瀑般的長發(fā)。
她的眼睛,是不是比這冬日還要明亮耀眼……他著實有些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那一眼望去,他便如遭雷擊。
他怎么也未想到,不過是隨意的一次游歷大夏中原,他的心花卻如同那湖中蓮蓬般徑自開了。
到如今他都搞不清楚,當日里,他為何就懵懂失魂般的登上了她的畫坊……
那一夜,卻又為何至始至終什么也未對她講……
那之后的多少個夜晚,因為念著她,他輾轉反側,竟夜不能寐。
待他為了尋她再赴中原,她卻已遁入空門,那如瀑般青絲不再……
那又如何!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她的過往,他不在乎她大他許多,他不在乎她已遁入空門……他只要她做他的王妃!
可是她卻告訴他,從此許身佛門,供奉佛祖,終生為尼。
她轉身……是那般的決絕,未再看他一眼。
他佇立許久。
直至月落烏啼。
直至花開花謝。
他就那樣站著,等著她,過去了一個春季。
他終就返身。
他勢要滅佛!
沒有佛,她就不再是尼。
……
舉步下山,他如履平地。
踏雪而行,他不留痕跡。
她不是立誓要侍奉佛祖,普度眾生?
待這赳赳鐵騎入關,踏平大夏,雪亮的馬刀斬破那塵世繁華,且看她又能如何渡。
他不免很有些期待。
他眼角帶笑。
……
靜賢。
那一縷刀意,你是否已經(jīng)破解?
那一把劈山,是否還在你的手中?
劈山,雖未能斬斷她心中的那一座山門。
但他的刀意,那凝聚他畢生修為的一刀,終就寄附于她的體內……
至于她一掌寂滅他二十年陽壽,又如何。
他本就不在乎。
他毫不在意。
沒有她,這天下與他何益。
她自山門轉身,棄他而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死了。
……
他是北刀。
漠南王庭,完顏洪烈。
下得山來,他孤身一人,向北而行。
目光一凜,他頓住腳步。
他還未料到,北狄騎軍之中,居然有一縷神識試圖鎖住他的身形……
那神識帶著一絲黑氣,何其污穢。
他隨即了然,北狄吉薩部的那個老怪,竟然此遭隨大軍出了山!
他望一眼天際間的那只金雕,不免輕笑。
看也未看身后一眼,只輕輕揮一揮衣袖,未帶起一粒雪屑。
他便再次抬步北去。
……
身在馬上激靈靈打個冷顫,巴蓋烏下意識的北望,便聞聽身后騎隊中怪叫一聲……
緊接著,一襲黑袍自騎軍中騰身而起。
“大祭司!”
巴蓋烏話音方落,那騰起的黑袍老者尚在空中……
他身下便濺出了一片血光!
到此時,騎軍中方才響起數(shù)聲斷喊,“敵襲!”
騎隊的洪流當即戛然而止!
就在眾將沖著黑袍老者拍馬涌來之際……
“無妨。”那一襲油膩厚重的黑袍,輕飄飄落地。
遮蓋在額際的兜帽間,仿佛蒙著一層黑霧,不見他的面目,只傳出一道蒼老嘶啞的聲響,“是北刀?!?p> 他胯下的坐騎,自脖頸處似被利刃齊齊切斷,那碩大的馬首跌落在一旁,馬身依舊瑟瑟站立著,到此時方才轟然倒地。
眾人皆驚。
他們紛紛順著巴蓋烏的視線向北望去……然而那里除了白茫茫的雪原,什么也沒有。
這一切發(fā)生的太快。
也太過詭異。
北刀?!
這難道就是大威能圣者的實力?!
巴蓋烏上下打量著大祭司,“您沒事吧……”
怔怔的看著倒地的無頭坐騎,“無妨,他并不想殺我……這只是一個警告?!贝蠹浪灸前跃従徧痤^顱,望向天際間盤旋的金雕。
“是雕兒發(fā)現(xiàn)了他。我方才試圖鎖定他的行跡……不料想,還是被他發(fā)覺了。”
緩緩的搖搖頭,那霸依舊心有余悸,“好厲害的北刀!”
此處極寒,大和尚祖天雄的腦殼上也扣了一頂貂帽,他與巴蓋烏對視了一眼,隨即二人哈哈大笑。
周遭眾將莫名其妙,巴蓋烏笑道,“既然只是一個警告,說明北刀不會出手!”他環(huán)顧左右朗聲道,“如此……此役已然成了一半!”
……
晚霞間,忽然響徹一聲嘹亮的鷹啼。
一只體量稍小些的金雕自東方而來,沖出了云端。
兩只金雕匯聚一處,在夕陽的余暉中,金光閃動,金雕向著騎軍所在處俯沖而下。
所有的人視線,當即匯聚到不遠處的那匹白馬身上。
阿南的身段,短短數(shù)月間便抽了條。
此時端坐于馬上的,宛然已是一位身形婀娜的少女。
她依舊固執(zhí)的穿著蘇赫給她的那件白裘,滿頭銀發(fā)也還是蘇赫當日里替她打理的模樣,編纂成細密的小辮,披在肩頭。
白馬,白裘,白發(fā),白瞳。
在這片雪原上,她就好似雪中的精靈。
纖細靈動,圣潔無瑕,不容褻瀆。
阿南再也不是那個臟乎乎的小女孩。
她也不容許任何人靠近自己。
當然在北狄騎軍中,也沒有人敢靠近她,甚至巴蓋烏也不可以。
不僅僅因為她是騎軍中地位高絕的鷹眼罩子。
也不僅僅因為她的爺爺,吉薩大祭司那霸已經(jīng)來到軍中。
是因為她的那把刀!
烏茲點鋒刀。
所有人都知道,懸在她的腰畔,從不離身的那把刀,是蘇赫的。
……
“大汗?!卑⒛献笱鄣陌淄环?,她已然自鷹眼秘術中回神。
在眾將望向她,那期待的眼神中,阿南的聲音無比清亮,“漠南蒙真左賢王部,是在巴彥圖河畔的科布多一帶?!?p> 她的纖纖手臂遙指東方,“距離這里,兩百里?!?p> “集結!”巴蓋烏此刻再也難掩心中激蕩,他揮舞著手臂大聲令道,“就地修整……”遙望著將黑的天際,他的聲音回蕩在這片無垠的雪域,“一個時辰之后,向科布多連夜進軍!”
阿爾泰山腳下,數(shù)萬大軍當即齊聲歡呼,一片歡騰!
……
這說明蒲類在左賢王部潛伏多年的顛不停傳回來的消息沒錯!
在距離阿爾泰山脈兩百里之遙的科布多過冬,這位蒙真左賢王的心思已經(jīng)昭然若揭。
來年開春,萬物復蘇冰雪消融之際,便是這位左賢王大軍挺近北狄之時。據(jù)顛不停來報,左賢王有意乘今秋北狄大亂,一舉拿下阿爾泰山脈以西,天山山脈以北的廣袤草原。隔山而治,以阿爾泰山脈為屏障,從此與漠南蒙真王庭分庭抗禮。
這一消息,令剛剛在烏孫稱汗的巴蓋烏猝不及防。他當機立斷,即刻起兵,就在這個冬季,自吉薩部所在翻越阿爾泰山脈,突襲左賢王部!
在寒冷的冬季,橫跨整個雪域,躍進四千里,翻越連天般的大山……在任何一個正常人的判斷之下,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但是北狄騎軍來了。
這位年輕的北狄可汗,巴蓋烏做到了。
即便是這一路來,歷經(jīng)險阻,付出了絕大的代價……僅僅在險途山嶺間中死去的北狄騎勇,就有十中去一的慘烈……然而此刻,北狄騎軍群情激奮!
他們的馬蹄,已經(jīng)牢牢的踩踏在蒙真的轄地上。
眼前的這片雪原,亦是北狄先祖的土地!
已經(jīng)過去了數(shù)百年之久,這一刻,是此時騎隊中的蒲類族人、姑師、高昌、烏孫、樓蘭、吉薩……這些曾經(jīng)北狄的部族做夢都想不到的!
……
幾乎是瞬時間,大軍好似極為默契的沉寂下來。
頓時鴉雀無聲。
庫克雙眼赤紅的望向巴蓋烏,右手握拳,重重的擂在自己的心口之上,“可汗!”他嘶聲大吼。
姑師大將塔拉,右手握拳,重重的擂在自己的心口之上,“可汗!”
黑風寨聶鋒,烏孫拔都,高昌齊阿圖,樓蘭格木薩……這些北狄牧原上曾經(jīng)聲明遠播的悍將,均匯聚在巴蓋烏的大旗之下,放聲大喝,“可汗!”
萬軍雷動,齊呼可汗!
自巴蓋烏身側,在馬上昂身肅立的千人長索倫身后,提馬轉出聞名草原的智者穆哈因。
這位吉薩黑狐此時此時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已是老淚縱橫。
他嘴角哆嗦著,嘶聲吼叫道,“帶我們去吧!北狄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