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姨坐在客廳里,今天家里就她一個人,我去了時叔叔家。
文姨坐在方桌前,黑黑的屋子里不敢點燈,交不起電費連水也用得節(jié)省。
文姨等著等著就精神了,身子僵硬地動不了,尤其是手腕,紅腫淤青,不碰都疼。
文姨對痛已經有些麻木了,身體越麻木,心反而越清醒,這種極差的感受磋磨著文姨。她唯一的支柱就是父親,所以她不能倒,要等著父親回來。
文姨坐在方桌上感受到身后漸漸亮了起來,文姨撐著桌子坐著,眼睛還是看著門口。
“吱呀”一聲門開了,文姨的心也開了。
她笑著看向門口,臉上的笑才剛微微露出來,又凝住了。
文姨看著我,用手撐著桌子說:“歸歸?!?p> 我點頭:“文姨?!蔽铱纯纯蛷d,感覺文姨似乎是坐了一夜。
文姨朝我伸手,我急忙過去拉她一把,她眼睛陷下去,卻還是很精神,笑著看向我說:“爸爸上班去了?!?p> 我驚訝:“這么早?”
文姨點點頭,摸著桌子往鍋灶那里走,我看著文姨緩慢的身影,急忙上去幫忙。
文姨擺擺手,我看到她眼里有淚,一時心里不是滋味,我摸著懷里這封新拿到手的通知信,抿抿嘴沒有對文姨說。
我一連十幾天沒有看到父親,每天晚上文姨就讓我先睡,說“爸爸今天回來的晚,我們先吃?!钡搅嗽缟衔囊逃謱ξ艺f“爸爸上班去了,吃飯吧?!?p> 我就往廚灶那邊看看,發(fā)現文姨還沒有做飯。
文姨見我看廚灶,就恍然地一笑,才摸著桌子起來去做飯。她不讓我?guī)兔?,我只能呆呆地站在桌邊,看著她緩慢地身影?p> 父親這樣“早出晚歸”幾天后,我就知道,父親根本沒有回來,我沒有說穿,說出來能怎么樣呢?
文姨大概不會像徐阿姨那樣,抱著我哭吧。
時叔叔也有整夜不歸的時候,若是恰巧我去看徐阿姨,她就抱著我哭。我們都知道哭并沒有用,但總比憋著好。像文姨這樣“安靜的”“默默的”,讓人心懸著,仿佛胸前懸了一口氣,喘不上來,也落不下去。
文姨一點也沒表現出什么,照常做法上班,照常與我說話,只是話越來越少,吃飯時總是低下頭去。我?guī)状慰匆娢囊棠ㄑ蹨I,就急忙轉過頭去,笑著說一些別的話,引文姨抬起頭來。
我們一起看中午的太陽,天空亮亮的,平淡寂寥空曠,它映著文姨“誰也看不出的”心思,日出日落,起起伏伏,白連著黑,黑連著白,永遠黑不徹底,也白不起來。
文姨照常和我說話,有時也笑,卻不提一句關于父親的話。
我撥著筷子,越來越說不下去,想到通知信上的時間,我心里越來越亂,這幾天也不敢看文姨眼睛。
我怕文姨看出來,怕她像徐阿姨那樣抱著我哭,讓我不要走,讓我好好的,給我收拾行李,為我想很多很多。我如果把下鄉(xiāng)的事告訴她,她一定也會像徐阿姨那樣,為我想許多許多,這會把她累垮的。我想著這些,慢慢放下飯碗,抬眼看文姨,眼神一碰,我就錯開了。
文姨問:“歸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擔心爸爸?別擔心,你爸爸沒事?!?p> 我點點頭,匆忙地放下飯碗對文姨說:“我吃完了,先回房了?!蔽掖颐Φ鼗亓朔块g,又撞到了門框上面的磚,撞出一身冷汗。
我站在房間里,手心里都是汗,我不知道我這樣做對不對。我很多次想對文姨說,可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也不知如何開口。父親又沒有回來,我更不知道怎么說。我坐在床上想了想,即便父親回來了,我又說什么呢?
我一個人往街上走,距離開的日期越近,我心里就越慌亂,壓了幾層陰云,連續(xù)都是陰天。
我想到這幾天李薇的眼神,微微含羞要說什么、充滿失落就要掉淚,我竟煩起來。
我往前走,李薇迎面走過來,我們三個今天約好了要在這里見面。
昨天在這里,李薇小聲對我說“八點”,她轉身又對李沖說“九點”。等李沖離開后,我看李薇,李薇眨眨眼,對我笑了笑。
自從知道我們三個今年要下鄉(xiāng)的消息后,李薇就再也沒有笑過,所以我也對她笑了笑。
李薇梳著兩個辮子,散散地垂在肩膀上,沒有編成麻花樣,只是散著。
我沖李薇點點頭,看著她笑著走過來。
李薇好像鼓起勇氣一般,抬頭看著我說:“我們就要分開了?!?p>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李薇又接著說:“你不想說點什么嗎?”
我還是沒有說話,看著李薇。
李薇低下頭復又抬起來,這次她格外認真地看著我說:“你心里明白的?!?p> 我看著李薇的眼睛,還是沒說話。
李薇看了我一會兒問:“為什么?”
我沒有答話。
李薇看了我半天說:“我以為......你......到底為什么?”李薇頓了頓,眼里已經有淚,但她面上反而是笑著,不像一見面時那樣認真,“你不后悔嗎?”
我沒有說話,忍著眼里的淚水,定定地看李薇。
李薇低低頭又對上我的眼睛說:“我說出來了,所以我不后悔。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后悔,因為我現在不確定你是否......把......放在心上。以前......我覺得我們兩個的心是在一處的,但現在我不知道了。”
李薇說完轉身走了,我看到了她眼角掉落的淚珠,隨著風,掉落塵土。
我眼里的淚也終于流了下來,沒有味道。
李沖來時只有我一個人站在原地,在小亭子邊上,直直地站著,對著李薇離開的方向。
李沖從后面拍我肩膀問:“羅歸?怎么了你?在這站著?”李沖說著往前看,前面什么也沒用,他疑惑地看著我笑著說:“你這是咋了?害怕了?想家了?”
他毫不客氣地嘲笑我,沒有一點離別情緒。
李沖早就想走了,他覺得這是一個牢籠,去別的地方或許會有另一番天地。
我搖搖頭說:“李薇走了。”
李沖驚訝地“啊”一聲,他看著我問:“為什么?不是說好了九點嗎?我怕你們等我,特意早走了半個小時,還沒見面她怎么就走了?”
我接著說:“走了。”
李沖驚訝地不知說什么好,有點摸不著頭腦,后天就走了,這個秋天,也或者連帶今年的新年我們都回不來了。
李沖和我是一個地方,李薇去的地方近一些,離BJ不遠。
李薇家庭**比我和李沖好很多。李沖幾次申請都杳無音信,他想和李薇去一個地方,他對我說“李薇是個女孩子,會受欺負?!?p> 李沖和我到旁邊的小亭子里聊天,就像往常一樣。
李沖枕著手倚在柱子上說:“你還沒跟你爸媽說?”
我點點頭,看向亭子外面,厚厚的黃土連成一片,連著亭子和街道,連成BJ的地面。這時我的胸懷并不廣大,想不出來這黃土還連著什么,其實它還連著中國的河山,心中的家園,但我這時只能想到這一方小小的天地。
李沖問:“你打算什么時候說?”
我想了想說說:“不知道,沒想好。”
李沖笑笑說:“你不會真是舍不得走吧?憋在這有什么好?這么小的地方,喘不過氣來,父母又被管制,天天被打倒,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站起來,我爸還想著上講臺呢。”李沖說完站起來,嘲笑了兩聲,似是對他爸的想法很看不上。
我看著李沖說:“我......我爸,很忙,我跟他,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說?!?p> 李沖不可置信地笑著對我說:“很忙?都這時候還忙什么?你家庭**不是**嗎?你資料上寫著你爺爺是**,而且你資料特別奇怪,你不跟你爺爺姓?!?p> 我淡淡地解釋道:“我爺爺不是我爺爺?!?p> 李沖驚訝地看著我。
我又說:“也是我爺爺,我家庭關系其實很簡單,只是說不清楚?!?p> 李沖聽完后沉默了一會,突然笑得直不起腰來,指著我含糊不清地說:“你這樣的表達水平也能考全市第三?!?p> 我看著李沖,不知該怎么解釋,對于文姨,我不知道該怎么正式地跟別人介紹,文姨跟父親已經結婚了,雖然沒有婚禮沒擺宴席,但我沒有改口。所以李沖不問我家庭情況,我是不會說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