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歸?！睜敔斏碜油贤?，眼睛鼓起來就要流下去。他手蜷起來，五根手指握不成拳。
“歸歸，去給爺爺?shù)贡瑲w歸！”徐阿姨回頭喊我，讓我出去，喊我立刻出去。
“憶南。”時(shí)叔叔摟住徐阿姨，“憶南，憶南?！?p> 我慌亂地站在門口，手軟得攥不起來，不知該出去倒水還是該站在原地。
爺爺朝我伸著手，眼神都變了，是我沒見過的樣子，爺爺突然說不出話來，嘴里發(fā)出“依依”聲音，一些唾液從爺爺嘴邊流出。爺爺身子往上鼓著，胸膛卻塌下來。
時(shí)叔叔和徐阿姨跪在床前，兩人相互扶著，跪在地上哭得起不來。
爺爺手舉了很久，曲曲直直僵硬著，嘴微微張開。
徐阿姨急忙回頭喊我“歸歸，去拿毛巾，去拿毛巾?！?p> 我跑到外面拿了毛巾又回來，徐阿姨將毛巾墊到爺爺下巴下面。
夜在我眼中漸漸暗下去，只剩爺爺一個(gè)人躺在房間邊上。
爺爺在床上伸著手，“依依”聲中好像要說出什么話來。
這是我第一次與人訣別，與親人訣別，就像身體上剜下一塊又補(bǔ)上一塊。
爺爺就在這個(gè)寂靜的夜里走了，從此后再沒有威嚴(yán)又慈祥的面容。
文姨捂著嘴啞了嗓子，好幾天說不出話。
徐阿姨說爺爺走后家里冷清不少，一進(jìn)門什么也沒有，也不用往屋里跑了。
以前叔叔阿姨一進(jìn)屋就往爺爺屋里跑，看看爺爺喝不喝水，有沒有事?，F(xiàn)在什么也不用了，屋子空空的。徐阿姨看著這張床對時(shí)叔叔說：“這張床怎么這么小?！?p> “是屋子空了?！睍r(shí)叔叔拉徐阿姨出來，兩人從這以后就很少進(jìn)這間屋子。
門簾上落了灰塵，徐阿姨也不摘下來洗。
我一摸門簾摸出一個(gè)手印，摸了一手灰。
我從時(shí)叔叔家出來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我慢慢往回走，遠(yuǎn)遠(yuǎn)望見李薇，我吸了一口氣，停住腳步想看她一會兒。
李薇后面跟著幾個(gè)人，好像是***。
李薇走得很慢，難道有人打她？我急忙走過去，用身體隔開李薇和后面的人。他們看著我漸漸止住腳步，不敢往前走。我看他們胳膊上只是普通的紅布，心里松了下來，身上隨即出了一身冷汗。
李薇抬頭看我，她目光躲躲閃閃，眼里含著淚光，對我輕輕搖頭。她讓我不要?jiǎng)硬灰鞘?。我站在原地，攥起的拳頭也慢慢放下，緊貼著褲子，咬牙看著對面那幾個(gè)人。
他們比我矮，一看就是初中生，或者是小學(xué)生。我對他們有著身高上的優(yōu)勢，我打得過他們。我得咬牙忍著不能先動(dòng)手，我心里打定主意，只要他們動(dòng)手，我絕不忍。文姨的囑咐被我拋到腦后，壓在心里的怒火全被激了起來。
他們看著我這副拼命樣子，幾個(gè)人對視看看，轉(zhuǎn)身走了。
“羅歸?！崩钷币幌滦沽藲猓肿ブ乙路㈩^埋在我胸前。
“你......不上學(xué)嗎？”我伸出手停在李薇身后，不敢往李薇身上放，一動(dòng)不敢動(dòng)，像個(gè)樁子一樣，李薇埋在我胸前。
“不上了?！崩钷睆奈疑砩弦崎_，看著我臉上露出笑。
“你什么也......”李薇看著我將后半句忍住，改口笑著說，“你一點(diǎn)消息也沒有。我到你家樓下，沒見到你?！?p> “我......爺爺沒了?！蔽已劾锿蝗灰缌藴I。
爺爺走時(shí)我都沒有哭。我看著爺爺閉上眼睛，爺爺眼角流出兩大滴眼淚。我順著爺爺眼角落下的眼淚跪到地上，任文姨怎么拉我，我都沒從地上起來。
“你別......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家出事了。你別......”李薇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將我手握在她手里說：“別傷心。”
時(shí)叔叔也是這樣說的，爺爺走了這些日子，徐阿姨一提起爺爺就落淚。時(shí)叔叔就對我們說“有生有死，萬物自然?！彼f著擦擦眼睛，等再抬頭看我時(shí)，臉上又是帶著笑。
我看著時(shí)叔叔面前那樣，總將臉別過去。
我對李薇點(diǎn)點(diǎn)頭。
“你還......寫文章嗎？”我看著李薇，她梳著兩個(gè)麻花辮，頭上的蓬蓬的，有些毛茸茸碎發(fā)在頭頂散著，輕輕飄著。
“你要干什么呢？不念書你要干什么呢？”李薇仰頭看著我問。
不念書干什么呢？我一直沒想過這件事。我剛滿十七歲，工地會要我嗎？我還戴著小***的帽子，摘不掉能干什么呢？哪里都不會要我吧。我一直沒想過這個(gè)問題，要不是今天李薇問，我不會想這件事，每天看著日起日落，沒有什么事情。只是想李薇，很想很想。今天看到李薇我竟不知說什么，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看得李薇漸漸低下頭拍我一下說“你怎么盯著我看”。我這才移開眼睛，臉燥起來。
“你沒想過要干什么嗎？”李薇又問我一遍。
我搖搖頭對她說我沒想過，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家是**成分，我父母都是。我找不到工作，再說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工作。能做什么呢？一說到能做什么，我們兩人都惆悵起來。
李薇嘆口氣說：“是啊，能干什么呢？”
“明天你還出來嗎？”李薇說，“那些人一直堵在我怕家門口，他們和我是一個(gè)樓的，知道我寫小說，這幾天一直跟著我?！?p> “來，你出來我就出來。我去找你?！蔽矣旨泵ρa(bǔ)上一句“我在你家樓下遠(yuǎn)處等你?！?p> “好。”李薇點(diǎn)頭跟我告別。我們兩人方向相反，李薇朝我身后走。我轉(zhuǎn)身叫住她。
“李薇。”李薇停住腳轉(zhuǎn)身看我，我嘴邊的話又止住。
“什么事？”李薇笑著問我，她抓著自己兩個(gè)小辮子，眼睛從地上往上看，直到停在我身上。
“你......還好嗎？這些天?！?p> “明天見?！崩钷比套⌒睦镌?。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段時(shí)間好不好。她擔(dān)心羅歸，想著羅歸，只要聽到一點(diǎn)什么消息就聯(lián)想到羅歸身上。她害怕斷腿的那個(gè)小黑崽子是羅歸，那個(gè)被人摁倒地上打的是羅歸。她害怕得睡不著覺，半夜手抓著被子，滿腦子都是羅歸被人打的樣子。
李薇一夜沒睡著，第二天一早起來就想去找羅歸。李薇想知道羅歸到底怎么樣了。她一開門，看到門外堵著的人就站起來。李薇抓著門把手不敢往外走。
有一天晚上李薇等到黑了，趁著外面沒人偷跑出去。
李薇站在羅歸家樓下往上看，見羅歸家燈亮著，就是不見羅歸下來。
她想大喊一聲叫羅歸下來，又害怕別人知道。
李薇站在羅歸家樓下直到羅歸家燈滅了。
黑黑的樓什么也看不見。
風(fēng)吹到李薇頭發(fā)里，李薇才摸黑往家走，路上也沒害怕。
李薇不知道自己過得好不好，今天見到羅歸還好好的，她就覺得自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