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能下床吃飯后，每次吃飯都是我最難熬的時候。
我看著文姨將一塊小咸菜分成幾次嚼進嘴里，她幾乎不動桌上的菜，碗里的飯也比我和父親碗里的少。我?guī)状我畔驴曜游囊潭紘绤柕乜次乙谎?，我就不敢動了?p> 父親連續(xù)病了十幾天，每天一杯紅糖水養(yǎng)著。
文姨想辦法拖李大叔弄來一些雞蛋，每天打一碗蛋花湯給父親喝。
滿屋子都是雞蛋香味，我聞到這個味道胃里就得到了極大滿足。我停住門口不往前走，胸腔里全是這個香味，覺得肚子都飽了。
父親躺在床上，每天昏昏沉沉，幾乎沒力氣說話。每天頂多說幾句“文影，我不餓。”“文影我吃不下”。無論父親怎樣說，文姨都堅持給父親喂紅糖水，堅持讓父親喝蛋花湯。
碗櫥里的紅糖越來越少，雞蛋也一個一個沒了，都進了父親肚子，但父親仍不見好，還是那個樣子，漸漸咳嗦起來。
一聽到父親咳嗦，文姨就著急。
她一天要問幾次父親嗓子疼不疼，是不是刀口出問題了？文姨怕父親牽動舊病。
父親雖然咳嗦，但漸漸能撐著身子在床上坐起來，說話也有了力氣。
文姨心里還是懸著一口氣。
她了解父親，什么都瞞在心里，無法從表面上的變化看出父親病情到底是轉(zhuǎn)好了，還是沒轉(zhuǎn)好。文姨只能細細觀察父親臉色，從他臉色上看出變化。
父親那土黃色灰敗的臉色漸漸消退。
“或許這樣就是好了吧?！蔽囊淘谛睦镞@樣對自己說。
父親十幾天沒有去農(nóng)場，這個月的補助金也就減半了。
文姨數(shù)著父親拿回來的補助金，再算算自己領(lǐng)到的錢，偷偷找人，賣掉了自己一件舊衣服。
那是時叔叔在剛到法國留學時給文姨從國外寄回來的。戰(zhàn)火紛飛中文姨收到這件大衣，其心情不是“高興、悲傷”可以形容的。文姨一直沒舍得穿，也從不拿出來看。這次她直接從麻袋里將它拿出來，拿著衣服就出去了。
文姨一路走著，腳步越發(fā)慢下來，到了離店門前幾步時文姨停住腳步。
她手里托著這件皮衣，毛順滑地暖著文姨的雙手，就像母親的手在輕輕撫摸。
那天文姨買回了棒子面和白菜，又夠我家吃一個星期了。
父親問文姨她出哪了？他看出文姨并不高興，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文姨搖搖頭，什么也沒說。
文姨的衣服就這樣一件一件賣出去，變成了我家方桌上的白菜和玉米面干糧，被我和父親吃進肚子，胃酸得越來越難受。
父親有一天中午吃著吃著玉米餅，嘔著唾液吐了。
文姨給父親倒一杯水，父親連連擺手說：“沒事兒，沒事兒?！?p> “你這怎么勞動啊。”文姨輕輕拍著父親后背，幫他把嘴里的干糧咽下去。
父親嘔出眼淚，終于咽下去了嘴里的酸澀味道。
父親覺得胃里就像吞了一個酸水包裹的土塊，硬得生疼。
父親吃完飯要趕回農(nóng)場，文姨要趕到單位，兩人扶著鞋柜換鞋，腰都彎不下去，腿也硬得想木棍一樣。
文姨撐著鞋柜對父親說：“老了?！?p> “沒有?！备赣H搖搖頭，扶著文姨往外走。
叔叔阿姨都在干校勞動，沒人在家照顧爺爺。
我白天就待在叔叔阿姨家照看爺爺。
爺爺已不能說話，每天吃得也很少，只是喝一點水。
叔叔阿姨說爺爺這是在熬著，等什么時候皮肉都敖盡了，筋骨也就沒了。
我聽懂了叔叔阿姨的意思，大概就是爺爺活不長了。
我一進屋看到爺爺這樣，眼里就酸酸的，就像吞下的那一個個玉米餅子，酸得厲害，想要哭出來。
爺爺一整天不說一句話，或許他也不認人了。
時叔叔給爺爺喂水時，爺爺嘴里說出的是我父親的名字。
他好像要囑咐些什么，等我父親到了爺爺床前，爺爺又伸手推開。
他推不動父親，只把自己推得往后斜。
他叫文姨，文姨蹲到爺爺床前，爺爺摸著文姨頭發(fā)說：“憶南......”
我們所有人排了班，每天晚上輪流陪在爺爺床前，其余人睡在外面客廳里。
這天晚上輪到文姨和父親守在爺爺床前，爺爺竟然精神了一些，能準確說出文姨的名字，看著父親也能說出完整的一句話。
文姨樂壞了，她抓著父親手說：“爸好了。爸好了?！?p> 文姨摸著爺爺手貼在自己臉上，父親急忙來外面叫我們。
叔叔阿姨聽完父親的話，時叔叔也高興起來，唯有徐阿姨臉上蒙著一層憂慮，不是高興樣子。最近徐阿姨總是這樣，露不出笑意，額頭上的皺紋都多了幾道。她還是跟以前一樣，輕輕地摸著我叫我歸歸，將我還當小孩子。
徐阿姨是唯一一個忽略我已經(jīng)長大了這個事實的人。
我其實早就長高了，樣貌也變了。
徐阿姨憂愁起來，她承受著身體與精神上的壓力，但她與我說話還是那么和風細雨，聽得我也覺得自己小了幾歲。
我想貼在徐阿姨身側(cè)，什么也不想。
徐阿姨看著我們站在爺爺床前，自己站在最后面，不往前去。
爺爺眼睛在我們臉上看，眼神似在尋找什么。
“憶南，憶南?！睜敔敿鼻械亟行彀⒁獭?p> 我們急忙讓開路，讓徐阿姨站到前面來。
“爸。”徐阿姨叫爺爺一聲，蹲到床前落了淚，鼻子塞得話音有些重。
“憶南，憶南啊。”爺爺拍著徐阿姨手背笑著，他臉上露出許久未見的慈祥笑容，就像他剛來BJ在客廳里對著我笑時一模一樣。
“你是好媳婦?！睜敔斉闹彀⒁淌直痴f，“我們時家不缺孩子，這件事你別放在心上?！?p> “爸，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時家。”徐阿姨趴在床邊哭著對爺爺?shù)狼浮?p> 時叔叔走到徐阿姨身后蹲下，輕輕摟住她說：“憶南，沒事兒?？薨桑薨?，哭出來就好了?！?p> “文影，我擔心你，怕沒法跟你媽交代，我看不到了，不知你以后過得好不好，能不能過好。”爺爺說完后眼睛略過父親又看向我。
文姨低著頭抹眼淚。
“爺爺。”我看到爺爺臉上松松的皺紋，就像粥起了一層皮，輕輕一刮就皺了，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