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 初來乍到
七年前的春天,我入職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這份工作也是巧妙,仿佛是被人特意搪塞的一樣,我進(jìn)入了一家名為“立創(chuàng)謀”的文化公司,成為了“懸疑組”編輯的一員——在那個時候“懸疑”、“恐怖”和“推理”都被混為一談,在僅有的編輯八人組里,甚至出現(xiàn)了分化派別的怪象。
不過仔細(xì)想想這么多年的人生,拉幫結(jié)派好像成了我們的本性,更是不亦樂乎地組織小團(tuán)體。
人與人,一個照面后,那些條條框框的羅網(wǎng)就把大伙捆綁在一起,可惜這些網(wǎng)就像薛定諤的貓一樣,誰也說不清它什么時候就支離破碎。
我頭一次見到如此華麗的公司,它坐落普昌大道,我拿出職工牌給門衛(wèi),他審視了我一眼便揮手讓我進(jìn)去。
編輯組在三樓。
“今成!”一個短發(fā)青年看到我走進(jìn)辦公室,立刻喊隔間的同事,“快看,新來的!聽說他跟你一樣喜歡‘推理’,還是‘本格’?”他隨即向我打招呼,“你好!”
“你好?!蔽腋帐?。他很熱情,陽光。
編輯組的辦公桌有三條,一張長桌上有三臺電腦,供三個人使用。
“我叫郭耳。”他扯了扯自己的耳朵,然后指向已經(jīng)走出來的、方才被呼喊的同事,“那家伙叫鐘今成,現(xiàn)在跟推理有關(guān)的文章,都是他審,他頭發(fā)都要掉光了。”
“切,別亂說。”鐘今成走來和我握手。他有一身彪悍的肌肉,后來我知道,他每天都會鍛煉至少一個小時,他有句名言,或者說是口頭禪——“當(dāng)編輯是體力活”。
“你也給大家自我介紹下唄?!?p> “嗯。”我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家鄉(xiāng)和愛好。
編輯組有七個人,只有一個女性,她非常漂亮,叫陳一沁。
其他人,我其實也熟悉。昨天在夢里,我便把這段場景演練了四遍,誰叫誰,誰喜歡什么,我已經(jīng)心知肚明,不過我必須裝作初來乍到的感覺,這也是我生活的一個難處。
比如坐在陳一沁旁邊的是郭耳,再旁邊是田適謙,我們中年齡最大的人,被送外號“天使”,這三個人坐在一排,和后面的闊少何止英共同組成“懸疑派”;闊少何止英旁邊的是長得最老成的張兼穩(wěn),被大家戲稱“穩(wěn)哥”,實際上就比我大兩歲,他們那排最后一位是麥強(qiáng),人精瘦,叫他“麥子”也就不奇怪了,他們倆是“恐怖派”的難兄難弟;最后就是我和鐘今成,兩人被強(qiáng)行冠上“推理派”的名頭。
鐘今成的外號有兩個,“今成”是被喊得最多的。另外,聽到“今成”二字,總是會不經(jīng)意想起某國的元首(好像在幾年前去世了),所以偶爾會被叫喊成“今將軍”。
我因為新來,大家都喊我“小羅”。
這樣說大家肯定記不住,不過沒關(guān)系,我們有時間慢慢熟悉。
“你位置在那。”郭耳領(lǐng)我過去。
我坐在鐘今成旁邊,兩人一張長桌,還算愜意,不過看到長桌上擺滿的稿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穩(wěn)哥,你知道嗎?今天那家伙又來了。”郭耳剛回位,嘴巴就嘰里呱啦起來。
我知道,不過我當(dāng)然不會自作聰明地插話,靜聽便是。
“唉——看到了,嘖嘖嘖,真是鍥而不舍?!睆埣娣€(wěn)抽出一打厚重的稿件,“你們看看,他這哪是在寫小說啊,還恐怖小說,人家看他這流水賬,都**要睡著,還恐怖?!?p> “我看看!早就想見識下這位連插圖都自包的兄弟了。”田適謙仰脖,伸手要看稿子。
“天使,你自己一堆稿子看不完。”
“沒事沒事,今天星期二,稿子少。”
這是我一直沒弄明白的,為什么星期二會稿子少。
“行,拿去,別弄壞了,再怎么說也是別人的心血?!?p> 田適謙聳肩,接過稿子。
我在昨晚的夢中已經(jīng)讀過它了。且不說那人的語言功底,光是故事就講述得一塌糊涂,讓人看了不知所云,更別說它還是本恐怖小說。如果一本想引發(fā)人們內(nèi)心恐懼的小說缺乏絲毫邏輯,那最終會成為笑料。
“怎么樣?”
田適謙搖搖頭,苦笑了一聲,把稿子遞了回去:“穩(wěn)哥,他多大了?”
“快三十?!睆埣娣€(wěn)回答。
“這樣還是別寫文章了,老老實實做些其他是吧?!?p> “對吧,我也這樣想,跟他說過好多次了?!睆埣娣€(wěn)伸個懶腰,說道,“這人就是鍥而不舍,我也沒法子,總不能剝奪別人寫作權(quán)利終生吧。”
一陣大笑。
這句話本身沒什么可笑之處,但從長相成熟到像長輩張兼穩(wěn)口中說出來,有種令人捧腹的喜劇效果。
“小羅,”鐘今成把一疊薄薄的稿件放在我前面,“這些是我審?fù)甑模阍龠^一遍,看看我們倆哪些地方有歧意?!?p> “啊,好。”我接過稿件。上面大多是手寫,有一些更舍得花錢的人會打印好,再交付與編輯部。
我翻看著稿件,詭計設(shè)計大多大同小異,甚至有些地方根本不能稱之為推理,靈光一閃就想出真相,這些家伙再怎么懶惰,也起碼該給“靈光一閃”扯一些有理有據(jù)的鋪墊和解釋。每每看到這樣的文章,我都微微皺眉。
一上午下來,我就看到三篇滿意的文章——昨天在夢里覺得只兩篇,但我知道鐘今成選了三篇,因而我也選擇了那三篇——這是我第一次審閱稿件(現(xiàn)實中),因此,這個數(shù)字我至今記憶猶新,好像就發(fā)生在眼前。
午飯前,我把審閱的結(jié)果告訴了鐘今成。
“兄弟,跟我想的一樣!”他拍拍我的肩膀,“今天下午再試一試,還成的話,明天就開始一起審?!?p> “撿到寶了啊,今將軍。”闊少聽到我們這邊的動靜,笑著說道。
我感受不到絲毫喜悅,這個橋段我已經(jīng)歷五次有余,不可能有第一次收到同事夸獎的快感。因而只是假意擠出驚喜的表情,向鐘今成點頭。
我已經(jīng)這樣處事近兩年,從開始的愧疚和心虛到現(xiàn)在的習(xí)以為常,我可能算不上“人”的一員了。
生活對我來說是無數(shù)遍的重復(fù)和積累,有時候我甚至分不太清何為夢、何為現(xiàn)實,它們像動畫里的“洋蔥皮”,堆疊在一起,密密麻麻,幾乎是一個模樣。
我的工作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ㄟ@章本可以就此打住,不過為了讓各位熟悉一下我的新朋友,我決定說說幾件小事)
入職后的一個星期,我要到了陳一沁的電話。
陳一沁一米六出頭,穿上高跟后幾乎跟我這個一米七二的漢子差不多高,幸而她很少穿著這么正式的玩意。
在春天,她幾乎永遠(yuǎn)穿著一件襯衫外套(美國那邊流行的),和一條闊腿褲,最多只露出自己白花花的小腿,她的性格也不算特別保守,但在穿著方面總是小心翼翼,這點我還挺喜歡的。
再說說她的長相,高挺的鼻子,隱約的眼窩,遠(yuǎn)一瞅會讓人以為是個洋妞,總之她長得很漂亮,在報紙上看過她照片——即便那只是黑白照——的人,無一例外會認(rèn)同我的觀點。
我要她電話的方式很唯諾。
夢中的我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蛦柫怂碾娫挕?p> 這里的“直截了當(dāng)”是語氣上的——“陳一沁,能把你電話給我嗎。”
她理所當(dāng)然般把電話給了我,我們是同事,確實不會讓人有浮想聯(lián)翩??扇绻疫@樣做,郭耳這好事的小子就會在一旁瞎起哄,我在夢里暴揍了他一頓,也不知這樣做的第二天,編輯組的人會如何看待我。
所以在現(xiàn)實中,我抱著一堆廢稿,走過她身邊,說了段婉轉(zhuǎn)地話:“陳姐,能留個電話嗎?萬一工作上有什么事情。”
“好啊。”她見我正搬著東西(這也是我有意為之),就馬上拿出手機(jī)。隨后我們倆交換了號碼。
這天我還第一次遇見了我們的老板和女秘書。
這樣的搭檔總讓人浮想聯(lián)翩。
老板全名龍德昌,臉肥肥胖胖,沒少吃油水,戴個鏡面有些灰暗的眼鏡;挺著成功人士該有的大肚子。穿得花花綠綠,時常去游山玩水。
他在江浙一帶發(fā)家致富,之后定居于此,辦了這家公司,雖說已經(jīng)半只腳離開商界,不過人脈依在,時常能看到樓下有豪車???,隨后上來一個又一個送禮求事的人。
在夢中,我經(jīng)常扮著秘書的模樣,帶他們?nèi)ヒ娎习逯埃俑鶈柕?。因而我知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不過一段時間后我就膩了,知道太多,時常不敢正視老板。
有些事還是不知為好。
以后我就收斂許多,再說我就一個腦袋瓜子,哪有那么多精力去窺視和自己不在同一個世界的小秘密?
至于女秘書,李潔,理所應(yīng)當(dāng)就被我們稱作“李姐”,人也挺漂亮,不過相比陳一沁還是遜色很多。
她三十六歲,我有次在夢中強(qiáng)行拿資料袋看的,之后不僅被她怒斥一頓,還接受了美人的一個耳光。
那一耳光下來,我覺得自己被人扔進(jìn)了馬蜂窩,又痛又癢,耳朵還嗡嗡鳴叫。我算了下時間,紅手印近兩個小時才消退,這女人力氣實在有些夸張。
說句實話,知道年齡又怎么樣,她完全不像是上三十的人。長得比實際年輕,這種事不更加值得炫耀嗎?
不過誰知道女人在想什么。即便我在夢中和無數(shù)女人交往過(一天以內(nèi)),我還是看不懂她們,誰叫我是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