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認識的時間并不長,但是一路相處以來,枯樓是第一次看見雷澤爾露出這樣的表情。
一掃遺忘隱藏在眼底的陰霾,轉(zhuǎn)變?yōu)榉侨怂械?、并不適宜當前情形的興奮感。祂就像是變成了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背上深藍的斑點發(fā)出幽幽藍光。
從旁聽故事中誕生出的一丁點憐憫、同情的心理——針對雷澤爾口中“每日每夜目視著怪物們吞噬著彼此或是外來者”,以及所有從對方口述中想象到的嗜血一幕,由此而生的心情即刻消失的一干二凈,甚至不禁感到會產(chǎn)生這番想法的自己是何等的可笑和愚蠢。
“……我想,并不需要告訴你理由,變化的理由?!?p> “……龍種?!?p> 雷澤爾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嘴角微微上揚。
對方離他更遠了——是因為感到了心態(tài)上的變化,以及發(fā)自內(nèi)心對觀點理念不同的人的抗拒,枯樓別過頭并未對上雷澤爾炙熱的眼神,身下的椅子也受他所控,在虛假的世界、記憶碎片畫面的投影世界中悄然后退了少許。
“我能想到?!蹦繙y了雙方之間隔著一張粉白圓桌的距離,枯樓回應道,“理由。”
這兩位罪魁禍首——在雷澤爾的敘述中,祂可能并不這么認為,畢竟神明與人類之間價值觀乃至世界觀都是全然不一致的,祂們擔心的只是渴望回歸的同類“這一次”沒能取得勝利獲得機會,而不是被蒙在鼓里的同類究竟想不想取得這么一個“機會”。
還是庫勞德的參與者——他被選中以后做了什么呢?
枯樓于心中回想著,那些模糊的、仍舊是分段的記憶碎片,它們并不能拼接起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是屬于不同時間段的內(nèi)容。
也是憑現(xiàn)在的能力,他僅能回憶起的往事。
性格使然,那位懦弱的少年沒有加入第一批的探險隊,沒有見證第一位被精靈小姐蠱惑的人是怎么發(fā)狂最后連帶著同伴一并墜入“地獄”;幸存者們帶回的神秘物件中,那顆璀璨的鉆石被化身為已逝去同伴的精靈小姐帶往“夢”中認可了他,但是他什么也沒有去做,依然是縮在信任著他的同伴身后,老實地遭受當時肩負重任的人懷疑。
接著回憶起的是兩位躲藏在據(jù)點中的同伴們之間的對話,告訴了自己那位臨時的領(lǐng)隊并沒有堅持到最后,甚至他死在了那段回憶之前的時間中。
接著……接著是什么?被突然暴走形成“神降”現(xiàn)象的金色之血注入救濟者體內(nèi)的記憶,由對方一五一十地轉(zhuǎn)告了自己,而暫時卸下偽裝的庫勞德并沒有承認他們?nèi)〉昧瞬煌挠洃浧巍?p> 可是B-4348不知道這件事,他簡單概括了自認為對方也回憶起的內(nèi)容,并答應在以后遇到相應情形時會搭上一手,再次見面的時候場景已經(jīng)變成了文學之城款蘭,那里沒有任何特殊的影響或是事件發(fā)生,靠幻象的力量追憶起的片段也并非有關(guān)于那場該死的游戲。
至少在枯樓所能想起的內(nèi)容中,曾經(jīng)的自己什么也沒有做,靠著一直以來姐姐的庇護,他自己都不知道能走到哪里。
“答案也只有一個了,不是嗎?”
他像是在反問,注視著坐在對面的雷澤爾。藍發(fā)年輕人模樣的神明樂呵一笑,精神了很多,似乎方才的敘述比“清醒”魔法符咒還要有效。
在提到殺戮弱小生命時,興許每位類似雷澤爾這樣的強者都會因此振奮。
“他的庇護者死了?!笨輼欠路鹗窃谡f發(fā)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沉聲說著,“在他還沒能下定決心之前,死了。”
“那是一個刺激,而精靈小姐是另一個刺激?!?p> 庫勞德本來不愿意與米諾分開的吧?失去了記憶的少年猜想著過去自己會有的想法。哪怕他知道只要被選中的自己認輸、死亡,所有人,包括那位心慕著的姐姐、唯一的家人,都能平安回到原世界。
但是懦弱的他沒有第一時間作出決定,枯樓嘆息道,他的選擇是把時間無限地拖延下去,哪怕他們最后迎來的結(jié)局是被隨處可見的怪物們?nèi)珳?,他想留在自己的姐姐、米諾身邊更久一些……
他自私地不愿意就這么死去——
枯樓閉了閉眼,他并沒能因此再想起其他的內(nèi)容來,站在事情已經(jīng)過去后的某一個視角往回猜測、往回觀察、進行評論,他一時竟感覺曾經(jīng)的自己是如此值得他人去厭惡、去鄙視,又覺得對方并沒有做錯,那是符合當時有著那般性格的普通人該做出的選擇,他進行了“適當?shù)暮笸恕?,可是這樣做卻會害死除他以外的所有人。
他只要早點承認不就行了?但是枯樓不能這么說,那是曾經(jīng)的他,現(xiàn)在的他則也不確定是否會做出相同的事情。
他們是很難被改變的,無論是作為人,還是作為一直以來都沒承認的那頭怪物。
他的視線聚焦在雷澤爾的斗篷上,那些代表著“清醒”的符號似乎也對直視它們的他起了點作用,完全相反的作用。
枯樓的眼神因此變得渙散,他試圖發(fā)散思維以鏈接到意識海洋中,翻找出分明回憶起但是卻突然間又想不起來的內(nèi)容。
“真是滑稽,站到最后的居然是我?!?p> “這也在你們兩位旁觀者意料之外?!?p> 雷澤爾和精靈小姐早就替自己判下了死亡通知書,枯樓想到了被鎖在石壁上的金爪子人們,按雷澤爾的說法,它們是以“靈魂分身”或是其他類似的方式被舍棄——最后回歸了第三世界中屬于貪婪的領(lǐng)域,被永遠地禁錮在了那兒。
——就像是遭遇身體異變,聯(lián)想起伊格納茨授予的魔法后果斷分裂靈魂的自己。
呼,這本來就是“貪婪之神”的做法,枯樓輕吁一口氣,或許自己已經(jīng)遭遇了幾十次……也可能是成千上百次這樣的事件,每次到最后,或是沒能走到最后,失去作為神明記憶的“貪婪”都選擇舍棄龍化的、變成怪物的那半靈魂……
先前被他認為值得欽佩的靈魂分身,也是過去做出選擇的“貪婪之神”的殘余意識體。
“……再這樣下去,你會消失的,龍種?!?p> 雷澤爾帶有笑意的神情瞬間變得嚴肅起來,他好似是聽見了枯樓的心聲,明白了對方心中正在懊惱以及不斷推測著什么。
“……你會成為自己最不愿承認的那頭怪物?!?p> “……你會被迫成為它,于你自己而言的‘被迫’。”
“貪婪之獸”。
枯樓曾經(jīng)在胖商人和那群受召集而來的純白信徒們口中聽說過它,這個名詞與第七尊神明等值。
還可以說,那才是真正的他——若是枯樓真正認可了某個早已確定下來的事實的話。
“所以,這才是你提出‘條件’的原因?”
枯樓的視線從雷澤爾的斗篷向下瞟去,落在了半遮半掩的那本“劇本”上,帶有一絲戲謔的口氣道:
“它也被寫在上面了嗎?”
還是道出真相后的雷澤爾隨便編出來以解釋之前提出的“條件”?
祂們兩個……至少是精靈小姐,應該巴不得“貪婪”回歸,無論是回到第三還是第二還是第幾個被分裂的世界。
“不傷害自己……包括不再分裂靈魂,但是這樣一來我也沒有其他方法阻止……不,為什么要對你說這種事情?!?p> 枯樓自顧自地搖了搖頭,轉(zhuǎn)念一想,這也確實是另一個讓自己承認“我是該死的殺人游戲最后的贏家”、“我本質(zhì)上是一頭怪物化身為的人類”……等到身體再度出現(xiàn)異變,變質(zhì)的部分靈魂不及時離開本體,他會整個的“劣化”,最后也許會變成一條真正的龍!
也許,比起曾經(jīng)想象中的怪物而言……這要更容易接受一些。
作為一個自認為的正常人,枯樓對這種原世界的神話生物還是十分憧憬的,不過他已經(jīng)在龍之都見過太多該種族,審美疲勞不提,還有點退縮感。
——在《神跡》的影響下,龍之都多萊格已經(jīng)成為了黑之二把手的屬地,若非一離開多萊格就在會議中接下了前往無名海島救B-4348的任務,也許他每一周都得面對那頭回憶起一切的龍王。
而被起了怪名字的龍王,似乎暗中有了屬于它自己的判斷。
“而且,這樣一來……”
“神的魔法”無法使用,雖然在已經(jīng)拆下連金老人的四個小玩意的當前,他無需借助“神的魔法”進入“無法打開之門”背后的房間,但是在面對以后會找尋到的世界鏈接點時,它必不可少。
就好比是在款蘭城,沒有“神的魔法”,也許他們一行人早就被門口那位詭異的幻象老者收拾了。
雷澤爾搖搖頭:
“你可以要求她幫忙,封印之戒能做到的事情,‘精靈’大致上都能達到相似的效果?!?p> 然而精靈小姐很會裝死、裝啞巴……枯樓腹誹了一句,默然點頭,又趕忙搖了搖頭以表示自己并沒有同意雷澤爾提出的條件。
不久之前不祥的預感早已經(jīng)在他心中徘徊了一圈又一圈,無需極度悲觀地去想象,他能斷言只要一離開這個記憶碎片投影,回到第三世界,回到朋友的身旁,肯定會發(fā)生一些事件——
比如說,身體的再度異變……
但是他發(fā)現(xiàn)周圍的環(huán)境變得越來越透明,粉白的圓桌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看見自己早已逝去的父親變成的尸體在一團小小的四方形光點中來回走動著,他感覺到背后這具身體上流下的冷汗,感覺到自己后怕的心情。
枯樓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其中攥著一朵變形了的五瓣白花。
在所有第三世界中肆意生長的夢醒草被伊格納茨留下的“提示”清掃出去后,它已是這里最后一朵帶來神明恩賜的植物,枯樓短時間內(nèi)也想不出能利用它做些什么……就在他因為環(huán)境的異變和眼前藍發(fā)年輕人的消失而陷入茫然之時,他聽見了精靈小姐標志性的“嘻嘻嘻”聲。
屬于他的意識海洋正在重新被鏈接!
沒等他因此產(chǎn)生喜悅之情,下一秒枯樓已經(jīng)輕飄飄地降落在了地面,失去了表面花海的光禿禿的路面——這里是第三世界中唯一的道路,一路通向?qū)儆谪澙分?獸的“深處”。
枯樓低下頭打量了番自己,確定他已經(jīng)回到了那具變成庫勞德模樣的身體中。
我分明還沒有答應雷澤爾的條件?莫非他直接當我默認了?有些納悶的枯樓整理好復雜得好似一團毛線球的心情,轉(zhuǎn)頭看向第三世界中理應唯一不會傷害他的友人。
酷若臉上寫滿了恐懼及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