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周六的傍晚。
相對于省城湘城的繁華與炎熱,南縣林家鎮(zhèn)的小林村更為清靜與涼爽。
小林村依山傍水,土地肥沃。淺金色夕陽籠罩下的村子,視野非常開闊。遠看青山,近看綠水。一戶戶農(nóng)家小院、一片片田地菜地,錯落有致地點綴其中。耳邊蟬鳴聲不絕,可愛的蜻蜓成群結(jié)隊,一派安靜祥和的田園風(fēng)光。
建新母親家的院子,很有幾分詩情畫意。
周周正正的院落里,建了兩棟紅磚平房。
說是院子,不過是用紅磚和著水泥,壘了一米多高的圍欄。圍欄的正中間,用木頭做了兩扇長條矮門。
房門、院門上的綠色油漆,清新又明快。與紅磚搭配著,頗有些紅磚綠瓦的意境。
那是建新母親給兒子娶媳婦時,特意請村里頭的木工手藝人新做了院門,刷上了綠色的油漆。老舊的原木色房門,順帶著也用綠色油漆給翻新了一下。并且,把院子里頭好好修整了一下。
靠近左側(cè)房屋的門前,有一棵好大的桃樹。院子的內(nèi)圍,種了滿滿一圈兒辣椒。圍著桃樹和辣椒,用紅磚和著水泥建了一圈兒不太高的圍欄。院子的中間,磨上了水泥。
院門外的土路,一頭連著村外,一頭連著小林村的深處。
大桃樹上,結(jié)滿了青青紅紅的桃子。小辣椒樹兒,結(jié)滿了青青紅紅的本地辣椒。都是紅配綠,俗俗俗!
或許是大俗之間有大雅,倒讓人覺得很特別也很有一番韻味。
建新的祖父,是鎮(zhèn)上有名的木匠。給兩個兒子,一人建了一棟一層的磚房;唯一的女兒,帶著豐厚的嫁妝嫁入鄰縣。
建新的伯父,接手了木工手藝。省城里活兒多,工價也給得高,伯父便帶著全家人搬遷到省城。
建新的父親,接手了家里的田地。可惜的是,父親多年前因病去世。父親去世沒多久,祖父母也相繼去世。大伯大姑與自家?guī)缀跏菙嗔藖硗=ㄐ屡c兩個姐姐,由母親一手拉扯著長大、成家立業(yè)。
這顆桃樹,是建新父親生前親手栽種。雖然物是人已非,但這幾年總是碩果累累。
院子里住著兩戶人家,左邊這一戶是建新母親家。
右邊那一戶,住著外地人文進勇一家三口。文進勇和妻子喜梅是四川人,有一手好廚藝。他們倆是走鄉(xiāng)竄村,為農(nóng)村人家操辦紅白喜事的大廚。
八年前,文進勇租住在建新大伯父的老宅。四年前,文進勇買下了這座老宅,在小林村安營扎寨。
周六,建新與漫云請了一下午的假。
匆匆在食堂吃過午飯,夫妻倆就坐上了從湘城開往南縣林家鎮(zhèn)的中巴車。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的顛簸,終于到達鎮(zhèn)上。
從林家鎮(zhèn)步行到小林村,依著建新的腳程,半個小時左右就能到。此刻,建新左手提著一大包行李,右手拖著嬌滴滴的漫云大小姐。如果一來,便慢騰騰地走了個把小時。到達小林村村口,已是下午五點多。
農(nóng)村人晚飯吃得早,小倆口正趕上了飯點。鄉(xiāng)鄰們都喜歡在院子里頭,邊乘涼邊吃飯。一路上,往村子里走。熱情鄉(xiāng)鄰們的招呼聲、寒暄聲不絕。少不得,夸贊幾句漫云長得漂亮、建新好福氣。
傍晚的陽光依舊燦爛,陣陣微風(fēng)輕輕拂過。比起省城,倒覺得涼快不少。
馬上可以見到心愛的兒子,兩人的心情甚好。建新與漫云滿臉欣喜地走到家門口,推開了小院的院門。
院子中間,擺了張小方桌。
兩個小男孩坐在小板凳上,認真地吃飯。乍見兒子,漫云眼眶一熱。又一個月沒見面了,心里著實想念得緊。
三歲半的兒子,穿著奶奶做的小背心和同款大褲衩。這個夏天,孩子曬得黑不溜秋。
天哪,這衣服布料竟然是白底起紅色大花朵的棉綢!襯著這身小黑皮,不男不女不說,活脫脫就是農(nóng)村的小土包子。
兒子一手拿著筷子大口扒拉湯泡飯,一手拿著一大塊黑漆漆的豬脊骨。扒拉一口飯,啃一口黑骨頭,吃得非常帶勁。
坐兒子對面的文家小娃也是同樣的打扮,同樣的造型,同樣帶勁地吃著飯。
漫云心里略有不快,快步走到兒子跟前,說:錦錦,媽媽來了。兒子抬起頭,筷子一放,舉著骨頭就向媽媽撲過來。
漫云新做的粉紅色連衣裙上,有了一個黑黑的印子。漫云愛子心切,沒時間心疼新裙子。開心地抱起了兒子,在兒子沾了醬油、肉渣兒的胖臉上左親右親。
建新滿臉幸福,盯著兒子笑嘻嘻地看也看不夠。
智華一眼瞥見爸爸,拿著骨頭的小手揮舞,喊著:爸爸,給你啃骨頭。
哈哈哈,啃骨頭,很幸福有沒有。
曉虎抬起頭,叫了聲:叔叔嬸嬸。他自個兒,一個勁兒地傻樂。曉虎盯了漫云一會,慢悠悠地說:嬸嬸,漂亮。
確實,漫云很漂亮。黑亮的齊耳短發(fā),斜分的小劉海兒,時髦的粉紅色掐腰長裙子;苗條、膚白、唇紅、眼睛大大。目光流轉(zhuǎn),自帶一種嫵媚與自信。
省城里的姑娘,長相漂亮身材姣好。加之穿著洋氣又時髦,來到這個偏僻的小村子里,好似仙女兒下凡般亮眼。
漫云對著曉虎笑了笑,和建新一起,抱著兒子進屋了。
建新剛坐下,想著小院門沒關(guān)上。擔(dān)心曉虎跑出去,轉(zhuǎn)身去關(guān)院門。他順手摸摸曉虎的大腦袋,囑咐孩子乖乖吃飯。曉虎咧嘴一笑,雙手又捧著一塊骨頭使勁啃著,把建新逗得直笑。
建新正要去廚房叫母親,恰好母親端著大碗湯泡飯,和一碗擂辣椒皮蛋走了出來。建新欣喜地說:媽,我們都沒吃飯呢。你這飯我先吃了,餓慘了。
兒子撒嬌,老母親心里樂開了花。一個勁兒說:你們累了吧,快坐。慶慶先去吃飯,我做點好菜給你們吃。臘肉炒大蒜、絲瓜、油淋辣椒、紫菜蛋湯行不行?建新漫云,你們自個倒涼茶喝。
建新連聲說好,漫云一肚子不快,輕聲叫了一聲“媽”。心道:說了小名是錦錦,叫慶慶干嗎?真的是。
建新端起母親的湯泡飯,就著擂辣椒皮蛋,吃了起來。皮蛋在自家可吃不到,湯泡飯在自家可上不了臺面。漫云從來不吃皮蛋,也不讓自己吃;漫云說湯泡飯不營養(yǎng),不讓自己用湯泡飯。
懂事的兒子,把握在手里良久、啃了一半的黑骨頭遞給他,說:爸爸,給你啃個骨頭。建新欣然接受,美滋滋地接過來啃。
他完全想不到,會有一場巨大的婆媳風(fēng)暴等待自己。
漫云掃了一眼堂屋,心道:窮酸樣兒,一件像樣的東西都沒有。
堂屋雖然寬大周正,確實沒有一樣好物件。
靠左墻,擺了一張方飯桌和一張長條矮木柜子??坑覊Γ瑪[了一溜兒的老式靠背椅子和兩個小板凳。柜子的上頭,放了瓷的涼水壺和幾個杯子,還有些零七碎八的小東西。屋子角落里還堆了一些常用的農(nóng)具,墻上貼了好些年畫娃娃。花花綠綠的,晃得人眼睛疼。
漫云拎了把小板凳,牽著兒子,到院子里陪兒子吃飯。那邊曉虎拿著手里的黑骨頭,啃得津津有味。兒子乖巧地坐下來,拿起筷子往嘴里扒拉湯泡飯,吸溜得有聲有色。
看著碗里那幾塊黑黑的骨頭,漫云倒抽一口涼氣。這骨頭不是排骨,而是脊骨。是脊骨熬了湯以后,單獨拎出盛著;再淋上不少醬油入味,所以烏漆墨黑。
兒子吃的所謂湯泡飯,就是把芽白碎煮骨頭湯一古腦倒在飯里。又是菜又是飯又是湯,拌得倒是很均勻。什么玩意兒?跟豬食一樣難看又沒營養(yǎng)??纯磳γ娴男∽?,也是一樣的吃食。
漫云真的很憤怒:我給足了伙食費的!我說過小孩不要吃醬油的!我聲明不能吃湯泡飯的!這個鄉(xiāng)下老太婆,真是討厭又不聽指揮!
智華大口吃飯,大口啃骨頭,吃得很香。曉虎已經(jīng)吃完,在和智華說話。漫云臉色一沉,對曉虎說:錦錦在吃飯,吃完再說話好嗎。
曉虎說:嬸,錦錦是誰呀?他不是慶慶嗎?
漫云氣得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白凈的小漂亮臉,快垮到地上去啦。她想發(fā)作,一時又找不到由頭。于是她努力裝作溫和地對曉虎說:嗯嗯,好,曉虎乖。
建新幾下把那碗湯泡飯和擂辣椒皮蛋,吃了個精光。他把碗筷收進廚房,親呢地對母親說:我還沒吃飽,多炒點臘肉咯。母親慈愛地看著他說:好好好,快出去陪老婆兒子吧。
建新走到院子里,見老婆像尊門神一般坐著一言不發(fā)。心中暗道:哎,又快到那幾天了,不敢惹不敢惹。
建新把院里的小飯桌,收拾干凈搬進堂屋。再把堂屋里的大桌和椅子擺好。站在院子里,看著兩個小朋友在院子里玩兒。
這時,日頭快落山。落日余輝下的小林村,似乎鍍了一些薄薄的金光,很是好看。
建新想著,得虧有文家人住在旁邊,與母親互相有個照應(yīng)。要不,還真不忍心帶孩子走,留母親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獨居。唉,漫云啊漫云,你怎么就這么容不下我的母親呢?
這時,文進勇夫婦也回家了。他們倆一人拎著一份連碗裝在塑料袋里的扣肉,熱情地與小倆口打招呼。
文進勇沖著建新一樂,說:你小子有口福,今天的酒席辦得漂亮,主家給了兩碗扣肉,你拿一碗去吃。
建新上前接過扣肉,笑著說:文哥,聽說你做的扣肉一絕啊。謝謝啊,太好啦!
兩位女主人也相互點頭一笑,喜梅牽著孩子與文進勇一起,回了家。
喜梅向文進勇叨叨:你看建新那口子,裙子真漂亮。
文進勇回嘴:人家瘦得跟個桿似的,披個麻袋都好看。你這么胖穿上裙子,就像個耍猴的。
喜梅很不高興,說:你自己啥子樣,肥頭大耳的,還好意思說我!
文進勇少不得,又是哈腰又是賠罪哄老婆。
喜梅的臉色,剛剛好看點,文進勇又說:自古王八配綠豆,人家倆口子都俊。我們倆口子都胖,天生一對。
喜梅火氣直冒,抱著曉虎就回了房。她撂下狠話:你是王八,你是綠豆。姓文的,你睡豬圈吧。
“砰”地一聲,把房門關(guān)上,還落了鎖。
哈哈,姓文的,誰讓你嘴快?自已找了個沒趣吧?
文進勇少不得又在房門外罵罵咧咧:你這個瓜婆娘!你這個瓜婆娘!
要說農(nóng)村辦酒席,都是主家自己采買原材料。掌勺師傅負責(zé)做菜,主家的親朋鄰居幫忙打下手。掌勺是門手藝活,工資按天結(jié)算,給得很高。如果席面漂亮、主家又十分滿意,就會送一、兩份大菜給掌勺師傅。
建新對著漫云討好一笑:云,文哥的手藝好得很。你摸摸,這扣肉還是熱的。并腆著臉,把扣肉遞到漫云面前。
可惜,自家老婆的臉上,一片陰郁。
漫云完全不領(lǐng)情,搭都沒搭理他。抱著兒子怒氣沖沖,到堂屋里坐下了。
建新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老婆又哪根筋不對勁。他搖搖頭,拎著這碗扣肉去廚房。又找了個盤子,把扣肉翻了個邊。
嘖嘖嘖,這扣肉真香。
嘖嘖嘖,老文的手藝真不錯。
嘖嘖嘖,賣相真不錯,正宗的虎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