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漫云的嘴,總是似刀般尖利,刺得人心里生生地疼。別以為刀子嘴的人,個個都是豆腐心。她的內(nèi)心,恰恰不是軟糯米豆腐。
在家外,大家閨透范兒十足。不好意思,在丈夫林建新的眼里,這種所謂大家閨秀范兒,處處透著一種矯情與虛偽。在家里,哼,她就是根看似有點甜卻啃得牙都痛的老甘蔗。
1984年8月初的這個夜晚,一只碗“砰”地一聲砸在地上,伴隨著漫云聲音不大,卻極為尖利刺耳的話語:不能讓你媽過來,我受不了她。我自己帶,實不行就請阿姨,我媽出錢。林建新一聲嘆息,無奈地說一句:好吧,隨便你。
為了兒子林智華上幼兒園的事情,兩夫妻不知道鬧了多少次。不不不,是她鬧騰,是她做主。
漫云轉(zhuǎn)過身瞅著建新,大聲說:這個星期天,我們就去把兒子接回來。不能把你媽一起帶過來。我跟她過不到一塊,你們這些鄉(xiāng)巴佬,太不講衛(wèi)生了。
建新頓時覺得臉上的肌肉全都在抽筋,著實怒火中燒。堂堂七尺男兒,也是有尊嚴的。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吼了一句:你給我閉嘴。
漫云得意地笑笑,閉上嘴。她知道丈夫拿她沒辦法。見好就收,說夠了不說就是,才是聰明人。
要說呢,漫云的婆婆雖然念書少,不識幾個字,卻也是性子很好的人。既與漫云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矛盾,也沒摻合過小倆口的任何事情。
漫云是土生土長的省城姑娘,家境良好。上有兩個哥哥,是家中老小,難免驕縱了一些。
父親是大型國營機械廠的廠長,母親是廠里食堂說一不二的頭頭。這個近千名職工的大廠,父親掌權(quán),母親掌食,一時風(fēng)頭無倆。
漫云的母親與農(nóng)村婆婆關(guān)系很不好,因有些畏懼丈夫,不得不退讓半分。自打結(jié)婚起,婆婆就搬來同住。兩個強勢的女人,斗了足足半生。
十年前,這場斗爭以婆婆病逝而告一段落,但漫云母親的心理陰影非常深重。對農(nóng)村人,有了格外入骨的傲慢與偏見。
對于漫云下嫁農(nóng)村娃林建新,漫云母親一直就不同意。架不住女兒喜歡得緊、老頭子又鐘意建新拼命撮合,勉強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
被母親捧在手掌心的滿閨女漫云,與母親是一根藤上的一條心。漫云事事以母親說的話為中心思想,很是嫌棄農(nóng)村婆婆。也難怪,別人結(jié)婚婆婆給金給銀。
自已結(jié)婚,婆婆就從臟兮兮的塑料袋里掏出一大把零碎票子。呵,這點點錢,還想娶媳婦?呵,這點點錢,誰看在眼睛里?
好強好勝的漫云,自然不愿在婚禮上落于人后。娘家媽慧眼如炬,洞悉一切了然于心。因為老頭子不喜歡鋪張與高調(diào),漫云母親也得禮讓三分。她親力親為一手操辦,雖稱不上奢華闊氣,但足夠洋氣新潮。
該有的都有,連應(yīng)是婆家準備的金首飾都一應(yīng)俱全,不比任何人差。雖說婚禮由娘家出錢,但郎才女貌的紅火婚禮,也是在廠區(qū)與家屬區(qū)傳為佳話。
有了這種種鋪墊,建新在婚姻里有些畏手畏腳。既是真心愛媳婦,也是真心感恩岳家的幫襯。因此婚后的每次小家庭會議,都以建新灰溜溜落敗告終。有什么辦法呢,自己一個農(nóng)村來的鳳凰男;一窮又二白,娶了省城的小公主。
婚姻里,一方強勢一方愿意退讓,尚且處在平衡狀態(tài)。當一方強勢成為習(xí)慣,一方又不甘屢屢退讓,平衡就會被打破。要不怎么說,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會有反抗?
此刻建新的心里,嬌柔的小公主已蛻變成彪悍的大母牛。但,那又能怎么樣呢?畢竟,反抗無效。畢竟,爭吵無益。畢竟人家給你生了個胖小子。畢竟,人家只是脾氣差心還是不壞。
作為唯一、最小的兒子,不接寡母過來同住,確實心里過意不去。又有什么辦法呢?強勢的漫云,容不下自己的母親。
建新暗自盤算著:母親不帶孩子了,也可以多喂幾頭豬,多點傍身錢。另外,自己得存點兒私房錢,給母親養(yǎng)老用。
當年,為了供自己上大學(xué),母親與兩位姐姐付出了很多。三個女人拼命喂豬、幫人做衣服,才供起了村里唯一的大學(xué)生。畢業(yè)后,建新分配在這家大型國營機械廠,當上了技術(shù)員。
建新儀表堂堂,溫文爾雅,工作努力。廠長對建新很賞識,把同在廠內(nèi)醫(yī)務(wù)室當醫(yī)生的女兒漫云,介紹給他。
彼時,漫云斯斯文文,甜美漂亮。戀愛時,兩人甜蜜得不行。漫云去農(nóng)村見母親時,媽媽媽媽的,叫得那一個親熱。還搶著做家務(wù),真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婚后,漫云的刁蠻任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家里的任何大事小事,都得她說了算。不答應(yīng),就鬧。情正濃時,建新不以為意。
作為機械廠里為數(shù)不多的大學(xué)生,經(jīng)過幾年摸爬滾打,當上了廠里技術(shù)科科長。雖然在婚姻里,建新沒什么話語權(quán);在岳父母的幫襯下,雙職工的物質(zhì)生活倒是挺愜意。
兩人1979年成婚,1981年初漫云生下兒子。
此時,岳母娘沒有退休。建新想把媽媽接到城里伺候月子與帶孩子,岳母娘與漫云堅決不同意。岳母娘的理由是:農(nóng)村人不愛干凈。漫云的理由是:你想給錢資助你媽你姐,我沒意見。我不喜歡別人住在我家里,堅決不行。
請阿姨,老爺子不答應(yīng)。別人都生孩子,哪個請了阿姨?就你不同?不行,別給我添亂。于是,岳母邊上班邊伺候了女兒的月子。
為了給孩子取名字,夫妻倆又爆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
按林家家譜排下來,兒子應(yīng)該是志字輩。建新初得貴子,喜不自勝。再加上骨子里也是一枚文藝青年,發(fā)誓要為兒子取個飽含詩意的名兒。還剛開口,就被媳婦一瓢冷水潑頭淋下。
人家就直接說明白了:叫林智華!沒得改了!因為漫云不喜歡志字,生生地改成了智字。而華字,是岳父欽定的。
哎,兒子的大名沒撈著,那小名走一個。建新對漫云說,想給兒子取個小名叫慶慶。慶慶?慶啥呢?說不清楚哩,我就是很高興啊,要慶祝啊。
漫云聽了,笑得花枝亂顫,一票否決。她拉著建新的手說:別,你有文化我也有文化。小名我早就取好了,叫錦錦。意思是這孩子給咱家,錦上添花了。
建新臉一黑,說:漫云你過分了!大名你們都取了,小名我都沒資格取了嗎?
月子里的漫云,一點不柔弱。頓時臉一垮,說:姓林的,你別太過分!我辛辛苦苦給你老林家添了男丁,你還蹬鼻子上臉嗎?
岳母聽到聲音,一溜兒進了房。說:建新,你是日子太好過了吧。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和漫云爭。有什么好爭的,讓讓老婆不行嗎?人家還在坐月子呢!
生了兒子的建新,內(nèi)心扎扎實實有幾分悲涼。當初廠里好多小姑娘喜歡自己,自己偏偏瞎了眼。被美色所迷惑,著了這女人的道兒。我林建新考大學(xué)、參加工作又不是靠你家!算了算了,不和女人計較。
一肚子不舒服的建新,躲到廚房里點燃一根煙。抽得正過癮,岳母一聲怒吼:建新,你不要抽煙。你老婆在坐月子,你兒子這么一點點大,你不幫忙就算了!還趕著添什么亂?
建新真是煩透了!岳母這只母老虎,除了岳父誰都不怕,整個廠區(qū)都赫赫有名。惹不起的人,就躲著點好了。
次日,建新母親提著幾只活雞、一大籃土雞蛋來看媳婦孫子。錯過了飯點,岳母熱情地做了一碗豬腳面條,招待了親家。建新母親從布包里,拿出一疊小孩的衣服。
有口罩布拆開縫制的寶寶內(nèi)衣、手工小毛衣、手工小棉衣。這么衣服,都是建新母親一針一線親手做的。岳母熱情地接過手,拉著親家噓寒問暖。
趁著親家吃面,岳母背過臉就對漫云說:你這婆婆,一身的雞屎味。送什么雞,菜市場多的是。還有那些衣服,花花綠綠的丑得很,鄉(xiāng)下人就是沒見識。
站在門口聽到這些話,建新恨不得把岳母都給撕了。但,能怎么辦?
建新送母親去長途汽車站,向母親傾訴了婚姻里的不如意。母親說:孩子的名字,不重要。只要你過得好,只要大孫孫健康,我什么都沒有意見。大男人是做大事的,別為這點小事傷腦筋,家和萬事興。
看著母親的白發(fā)、額頭上的皺紋,建新心里非常難過。依依不舍地,與母親揮手告別。
一晃三個月過去了,漫云把哺乳假和病假都折騰了個遍。因為奶水實在很少,便讓孩子斷了母乳喝上了牛奶。
漫云上班在即,仍舊不同意接婆婆過來帶孩子。小倆口幾次協(xié)商,經(jīng)岳母親自批準:決定把瘦得猴兒似的智華,送到奶奶家。
夫妻倆送娃回南縣那天,建新的兩位嫁入外村的姐姐也回娘家了,等著抱抱侄兒。漫云神氣活現(xiàn),組織了林家的家庭會議。
會上,漫云盛氣凌人地對婆婆和兩個姑姐說:你們經(jīng)濟上有什么困難,可以找我,我能幫的盡量幫。只有一個條件,他奶奶,孩子一定得幫我?guī)Ш昧恕?p> 建新母親年輕時喪夫,為了孩子,未再嫁人??恐B(yǎng)豬和針線活,一手拉扯大三個兒女。雖然媳婦脾氣大,看在兒子份上也不計較。
建新的兩位姐姐,都是不愛多說話的老實人。雖然不愛讀書,但務(wù)農(nóng)家務(wù)都是一把好手。長得不錯又能干,深得婆家敬重。講實話,家里的日子過得也不錯。因為最疼愛弟弟,愛屋及烏,也不好說什么。
于是,孩子歸奶奶帶。爸爸媽媽有空回鄉(xiāng)下看看,過年過節(jié)接回家耍耍,倒也相安無事皆大歡喜。
奶奶帶大的孩子,不知道為什么,絕對是能長胖的就會長胖。黑黑的小瘦猴,硬是被奶奶精心盤成了敦實的大白胖子。
當然,在漫云與母親眼里,孩子長得白胖絕對不是奶奶的功勞。而是買的奶粉貴、品質(zhì)好。再說,奶奶帶孫子很正常的嘛。
智華眉眼很像爸爸,狹長的雙眼皮,眼睛不是很大卻黑亮有神;嘴唇和皮膚像媽媽,膚白唇薄,嘴唇有著向上的微笑弧度。再加上一身胖胖的肉肉,非??蓯?。孩子很聰明,一歲半說話就很利索,長句短句都不在話下。
當然,在漫云與母親眼里,孩子的可愛聰明絕對不是奶奶的功勞。而是像父母,天資聰穎。再說,奶奶帶孫子很正常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