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七寶、帝網(wǎng)珠
小嬰兒們茁壯成長，他們時刻與鹿正康親近，得到一股輕靈氣息的溫養(yǎng)，所以百病不生，耳聰目明。
禿驢們一個個看著這些孩子都興奮地直搓手，都是跟隨菩薩的童兒，天生與佛有緣??！
出于某種心態(tài)，和尚們擠出一筆款子擴建了別院，這樣就可以養(yǎng)更多棄嬰了，或者可以讓那些施主們寄養(yǎng)孩子……不過名義上是給佛子的供養(yǎng)。
擴建別院的工程進行得熱火朝天，很多富商都聽說了少林寺出了一個小菩薩，于是都慷慨解囊，當然以后他們的小孩免不得要到別院小住。
這些事情鹿正康都清楚，少林也知道鹿正康可以理解這件事，但雙方不約而同有著一種默契，甚至可以說是鹿正康主動表露這個意愿的。
其間來了一群尼姑，她們是逸姑庵的比丘尼，而鹿正康所在的別院就叫逸姑別院，少林收養(yǎng)的女嬰以后也是要送到逸姑庵的，可見其實雙方是很有淵源的。
比丘尼們拜見了鹿正康，非常恭敬，還獻上七寶，分別為金佛像、銀飯缽、琉璃念珠、瑪瑙手串、硨磲佩飾、珊瑚擺件以及最后一樣，一副長鹿角。
鹿正康收下了鹿角，其余的推了回去。
尼姑們把東西轉(zhuǎn)手給了和尚，最后拜了拜鹿正康，離開了。
日子就此平靜度過。
白天鹿正康把鹿角擺在身前，時刻觀賞，到夜里就立在窗欞上，月光投下的影子就像一株枯樹。
在他眼里，這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頭活生生的牡鹿。
它在幽密多霧的深林游弋，踏踏腳步聲遠，起伏的脊背好似山巒……
鹿正康非常享受這種同自然交流的過程，如今他只能對這樣年份淺短的事物產(chǎn)生共鳴，尚未能與天地共感，或許到了那一步，他就真能被稱為在世菩薩了吧。
和尚們請來劍川鎮(zhèn)的文人徐染血給孩子們啟蒙，其實主要是為了給鹿正康啟蒙。
這位徐染血每天晌午才來，在廂房里搖頭晃腦地吟誦一卷《初學(xué)記》，聲音抑揚頓挫，嬰孩們牙牙學(xué)語也是非?；顫娍蓯邸?p> 讀罷，徐染血去膳廳用飯，回來后接著誦幾段《黃庭經(jīng)》，完事后就施施然離開。
這樣的生活平靜又安詳，似乎能永遠持續(xù)下去。
徐先生也并不總是讀這兩本，有時還會講一些歷史。
然后鹿正康就得知，十年前有一位名為相樞的邪魔連殺三十多位皇帝，數(shù)千官宦，自此無人再敢稱帝，朝廷、官府就此瓦解，百姓再無人管束。
現(xiàn)在的天下，原本的城鎮(zhèn)、村莊各自獨立，互不約束。
鹿正康至此才意識到自己來到了《太吾繪卷》的世界。
他對此既無開心，也不難過。
徐染血每次離開時，日頭還高，于是就有和尚來講經(jīng)。
從《心經(jīng)》、《金剛經(jīng)》，到《華嚴經(jīng)》、《楞嚴經(jīng)》，乃至《梵網(wǎng)經(jīng)》、《凈土三經(jīng)》等，這些經(jīng)師往往只敢讀原文，不敢說注解。
他們怕主觀偏見影響鹿正康的判斷。
鹿正康從這些文章里，讀出的不只是宗教的世界觀、價值觀、道德觀，他窺見了其背后更深的哲學(xué)理論。
他對那些過于玄奇神妙的描述不置可否，對于一些同自己曾經(jīng)接受的科學(xué)理論有沖突的地方也不偏從。
這些經(jīng)文里最得他歡心的無疑是《金剛經(jīng)》，其中蘊含的一套完滿的“是名-即非“的思辨體系叫他嘖嘖稱奇。
佛教充滿各種前后的矛盾，這在鹿正康看來，實在是因為太過死板的體系，前人的言論被奉為真理，不敢稍有毀譽。
若要鹿正康說，他未來自創(chuàng)一派，講那些不實的經(jīng)典統(tǒng)統(tǒng)一把火燒個干凈，才是痛快，才是護佛。
五月十四，當夜，鹿正康睜開眼。
一位老媽子偷偷來到他床前，看到他在看自己，臉上既羞愧又難過。
這位是孫王氏，今晚是她與另一位老媽子當值，她對鹿正康拜了拜，然后湊近他，在耳邊輕輕把自己的祈求說了一遍。
原來她家里有一個小女兒天生體弱多病，又是風寒入體，更兼有早夭之相，這種情況是藥石難醫(yī)，和尚們見了都搖頭不語，而哪怕真有什么仙丹靈藥，那也不會是貧苦人家能接觸的。所以知道鹿正康非同凡響后，孫王氏就留了一個心眼，偷偷收集了鹿正康的“回龍湯”，回去煮雞蛋給孩子吃下，果然病情稍有好轉(zhuǎn)。現(xiàn)在她就是想求幾滴鹿正康的指尖血給自己的孩子喂下。
鹿正康聽完，思忖一下，看著孫王氏熱切渴盼的神態(tài)，這飽經(jīng)風霜的粗糲臉龐暗示著常年的日曬雨淋，似乎與大地土壤有著某種連結(jié)。
他走神了。
人的行為與存在的境地絕不是割裂的，獨立的，而是互相聯(lián)系的。
《華嚴經(jīng)》中有一“帝網(wǎng)珠”，說天神帝釋天宮殿裝飾的珠網(wǎng)上，綴聯(lián)著無數(shù)寶珠，每顆寶珠都映現(xiàn)出其他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攝，重疊不盡，映現(xiàn)出無窮無盡的法界，呈顯出圓融諧和的絢麗景觀。
這不斷運動、變化著的帝網(wǎng)珠其實就是一切宇宙、生靈，非生靈，它們一起構(gòu)成一張大網(wǎng)。每顆帝網(wǎng)珠都不是單獨出現(xiàn)的，其每次改變都有背后的絲線拉扯，這些絲線又聯(lián)系到其他帝網(wǎng)珠上。
鹿正康陡然感悟，再看眼前的孫王氏，恍惚就能看到她在田間辛苦勞作，在家中努力編織，生火做飯，照顧小孩，更往前的，她的青年時代，她的幼年時代，曾經(jīng)的孩童已經(jīng)如此模樣，未來更只是一抔黃土。
每個人都是一條河，而相遇在不同的河段，就匯集出塵世的海。
鹿正康輕笑起來，發(fā)出細細的呵呵呵聲。
孫王氏癡癡地看著鹿正康的笑臉，她也在一瞬間感同身受。
鹿正康對她開口說道：“去把她帶來吧。”
然后他側(cè)頭又對窗外說：“你去吧，一切無恙?！?p> 原來是守護他的武僧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窗外，隨時準備制止孫王氏。
孫王氏臉上淚水縱橫，她感到了巨大的辛酸苦楚，這些苦難原本并沒有給她帶來傷感，直到她遇見如此溫暖和煦的陽光，這才意識到周身的冰雪已經(jīng)快淹沒了故作堅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