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擁有良田萬頃,其莊園在吳中士族之中可謂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規(guī)模宏大,所修的宅院自然是阡陌巷道縱橫交錯,酒肆林鋪鱗次櫛比,其間,九曲回廊,亭臺樓閣可謂是星羅密布,江南富庶由此可見,而顧老夫人的怡心堂更是建在一處花團錦簇泉水淙淙的別院所在。
甫一進堂,便有一股暖若仲春的熱氣侵襲而來,將顧鈺身上的所沾的晨露涼氣驅散了去,然而,這種溫暖愉悅的感覺沒有持續(xù)多久,頭頂上空便有一物狠狠的朝她砸了過來。
顧鈺將頭一偏,就見一汝窯瓷瓶在她的身側砸成了碎片,緊接著傳來的便是一蒼老而冰冷的聲音。
“還不給我跪下!”
顧鈺抬眼,就見一個大約六十歲年紀的老人端坐于一張鋪了虎皮塔子的官帽椅上,布滿褶子的臉上滿是嫌惡,昏黃的眼中盡是寒霜。
初見這張臉,顧鈺是感到極為陌生的,因為腦海里缺失的記憶,這些面容,她早已是視之不清,然而當她聽到這句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的話,以及看到那種輕蔑嫌惡的眼神,那些原本忘卻的記憶卻如洪水般涌現(xiàn)了出來!
“這孽障哪里是我顧家的兒孫,她身上所流的分明是那沈氏叛逆的血,帶了一身的戾氣,我顧家不要這樣的孫女也罷,她既如此不戀手足之情,便打死她好了!”
這便是她的祖母老夫人顧陸氏,顧陸氏原也出身于吳郡一等士族的陸氏家族,陸家與顧家一樣,三國至兩晉,皆是名士不絕,俊彥倍出,陸家的女郎在吳郡之地也是才貌兼俱,德行可嘉的賢媛之典范,但在顧鈺腦海里涌現(xiàn)的記憶中,她這位出身高貴的祖母對她從來都是厲言相斥,別無溫婉慈和的一面。
尤其是她的生母沈姨娘出事以后,她在這位祖母的眼中便成了顧家恥辱的存在,平時只要府中不出什么事,她便可以相安無事,這也多半緣于這位祖母對她的不管不問,但一旦發(fā)生了什么事,那么首當其沖被問責受罰的便一定會是她。
就比如說這一次她和顧十娘的一同落水,哪怕她在此事中也險些喪了命,哪怕她也因感染風寒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但這些都不是她這位祖母所關心的事情。
她所關心的只是另一個孫女所受的傷害和委屈。
見顧鈺呆呆的望著她,許久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顧老夫人不由得惱怒的再喝了一聲:“跪下!”
顧鈺驟然回神,一聲不吭的乖乖跪了下來。
事實上這一幕對她來說是無比的熟悉,前世顧家最小的嫡孫顧沖之與她嫡母腹中的胎兒同時夭折,顧家將這所有不幸與罪責都強加到了她的身上,顧老夫人便是一心想要將她活活打死的。但也許是單單只要她的命還不解恨,便在將她趕出顧家之門前讓她受了一通的刑罰。
而這其中,就有跪碎瓷。
她怎么會忘記,因為那一次跪碎瓷,她的膝蓋便落下了病根,直到深宮里那孤寂的十年,她也會時常在半夜被噩夢纏身,或是從永不止境的疼痛中驚醒過來。
她有她的驕傲和不服輸,可她知道,越是這樣的性子,便越是能給顧老夫人責罰她的理由。
所以她沒有任何怨言和反駁,便一聲不吭的就跪了下來。
顧老夫人神色中倒是露出了一絲詫異,卻也沒有因為她的順從而消氣,她肅了肅容,冷聲問道:“你可知錯?”
顧鈺抬頭,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顧老夫人,眸中竟沒有半分愧疚和自責,甚至連一絲害怕的神色都無處可尋。
是了,就是這樣的眼神,簡直與那沈氏一模一樣!
顧老夫人眼中劃過一絲嫌惡,抬首下巴一點,就要喚人,這時,卻聽顧鈺喊了一聲。
“祖母!”
顧老夫人看向她,就聽她道:“祖母,我知錯!”
祖母,我知錯!
聽到這句話的顧老夫人一噎,著實有些意外,她看了看跪在堂下面不改色的孫女,心中積攢了許久的怒氣竟是一時不好發(fā)作,愣了良久,方才厲聲問道:“知錯,那你自己說,你錯在哪里?”
顧鈺仰首,平靜的看著顧老夫人,竟是道了一句:“祖母,孫女知錯,是因為祖母認為孫女有錯,這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一樣的道理,至于孫女錯在哪里,孫女還真不知,請祖母明示!”
“你說什么?”
堂中的眾仆不由得盡數(shù)色變,顧老夫人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著顧鈺再問:“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祖母!”顧鈺仍舊面不改色,抬起頭來直視顧老夫人的眼睛答道,“孫女知錯,那是因為祖母認為孫女有錯,孫女無從自辨,至于孫女到底錯在哪里,請祖母明示!”
顧老夫人聽罷,頓時氣得眼前一黑,身子倒仰,幾個仆婦手忙腳亂,連連上前攙扶。
顧鈺見狀,正要起身,卻聽得顧老夫人連聲喝道:“打,她既不知自己錯在哪里,就打到她知道為止!”
一個仆婦上前,二話不說,細長的藤條便如靈蛇一般的落在她背脊上,疼痛深入骨髓。
顧鈺咬緊牙關,額頭上的汗涔涔落下。
就在這時,陳嫗從堂外急奔了進來,噗通一聲跪在老夫人面前,泣聲哀求道:“太夫人,此事怨不得娘子,就算娘子有錯,那也是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錯,是老奴沒有照看好娘子,還請?zhí)蛉丝丛谌芍鞯拿孀由?,饒了娘子,要罰就罰老奴吧!”說罷,她重重的磕了下去,高聲道,“老奴愿代娘子受罰!”
“陳嫗!”顧鈺叫了一聲,低斥道,“出去!”
然而匍匐在地的陳嫗只是微抬起頭,看著顧鈺含淚的眼眶中滿是愧責和心疼。
顧老夫人看著這一對主仆情深,心中不免更是慍火陡升,冷哼道:“主子犯錯,做奴材的罪加一等,你以為我是忘了要罰你!”言罷,一指執(zhí)鞭的老嫗,“兩個一起打!”
仆婦道了聲是,正要一鞭落在陳嫗身上,這時,門外突傳來一聲:“住手!一個梳著墮馬髻,穿著紫白袷裳的婦人大步走了進來,婦人年紀在三十到四十之間,長了一張格外溫婉慈和的面容,五官談不上有多精致,可周身的氣質貴在于端莊典雅,那是世家貴女才養(yǎng)出來的一種風范。
婦人看了顧鈺一眼,眼中似流露出疼惜,忙走到顧老夫人面前,含笑道:“阿姑,阿鈺還只是個孩子,您跟她置什么氣,何況這一次落水只是個意外,十娘也病得不輕,這才剛剛好一點……”
婦人話還沒說完,顧老夫人更來氣道:“你看她這幅樣子,哪里像生過病,我看她分明就是裝病,十娘素來懂得謙讓姐妹,對她處處忍讓,她倒好,因為一支笛子就能將姐妹推入塘中置人于死地,也虧得十二郎在,將她們二人救了上來,才不致于讓十娘喪命。”
頓了一聲,又道,“但十娘打小身子就弱,這大冷的天落進水塘,還指不定再落下什么病根!這件事情,我若再姑息了她,豈不是讓她以后更無法無天,將那狂悖武宗的戾氣帶到我顧家來,她這性子遲早會將我顧氏的清望全毀掉!”
“阿姑,十一娘她性子再怎么戾,那也是我們顧家的女兒,是您的孫女,她在沈氏膝下養(yǎng)了幾年,難免會沾染一些武宗豪氣,索性她現(xiàn)在養(yǎng)在弟婦名下,弟婦乃是會稽士族虞氏女郎,只要多加時間教導,總能將她教好的!”
顧鈺聽到這里心中便一陣冷笑:這婦人乃是她的大伯母張氏,張氏本是出自于與吳郡顧氏齊名的一等吳中士族,昔日祖父去往西晉洛陽任官,因與張家之主張季鷹乃是同郡而惺惺相惜,故而結為金蘭之誼,
后兩家世代皆有聯(lián)姻,張氏乃是典型的世家之中培養(yǎng)出來的宗婦,優(yōu)雅端莊,性情溫和持重,因著時下崇尚老莊無欲不爭淡泊之風,張氏作為執(zhí)掌家中饋的主母,對待家中子侄,無論嫡庶都皆施以寬容之道
然而,便是這樣一個溫和慈善的大伯母,在她被冤毒害嫡母腹中胎兒一事上狠狠的踩了一腳,同時還將她兒子的死也推到了她的身上,致使她背上殘害手足不仁不義的罵名被驅逐出顧家……
此時的張氏,雖口中句句為她求情,卻私毫不談對錯,哪里又是真心為她好,前世她雖不懂這些虛以委蛇之道,如今的她又豈會看不清……
“祖母,阿鈺并非要氣祖母,乃是祖母不信阿鈺,故而,阿鈺不說即錯,說多亦即錯,既都是錯,阿鈺又能奈何?”
顧鈺仰首即問,面色從容,目湛似星,張氏不免一愕,顧老夫人也有些失神的沉凝下來。
顧鈺又道:“至于祖母所說的,我將十娘推下水,阿鈺卻是不敢認,何人所見也?”
顧老夫人將視線轉向身邊的仆婦,那仆婦正要說什么,一個尖聲陡地傳了進來。
“祖母,我可以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