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綱進宮面圣的當(dāng)天,人俑案再次開堂。這次會審很是突然,就連魏徵和戴胄兩位大人也是臨時得知京兆府抓到一名重要人犯,是已故王家少爺?shù)钠蛷?。此人供述就是自己在少主人死后殺死馮小恙,并制成了人俑。動機非常簡單,該仆從覺得少主人生前癡迷馮小恙,生不同衾,死應(yīng)同穴,便把生生活人制成了人俑。不但如此,仆從作案時還有親眼目睹的證人,京兆府還在其住處起出作案工具和血衣……
魏徵和戴胄仔仔細(xì)細(xì)看完了這份文書,毫無疑問出自經(jīng)年老吏之手,簽字畫押具名用印無一紕漏,緝拿、羈押、審訊、如獄一系列流程規(guī)矩謹(jǐn)慎、法度嚴(yán)整,讓人絲毫挑不出毛病。總之,單看這份文書絕絕對對算得上鐵證!
兩人立刻聯(lián)系起昨日傳遍長安的一件大喜事,太上皇李淵本月六十大壽,要在宮中設(shè)百叟宴慶祝,邀請?zhí)煜旅T望族家主共同赴宴,邀請貴賓名單的第一排赫然有太原王承嗣的大名!不僅如此,皇帝李世民還認(rèn)為百叟宴不足以盡喜慶、顯太平,要辦就辦千叟宴,盡邀天下德高望重者,為太上皇賀。
昨天剛得到太上皇的信任背書,今天就派人來頂罪,王承嗣欺人太甚!兩人互視一眼,魏徵眼中滿是壓抑不住怒火,而戴胄則微微搖了搖頭。兩人對于此事的因果清清楚楚,可對方功課做的足,人證物證清清楚楚擺在了面前,只能吃個啞巴虧。
見兩位大人沉默不語,開封府尹高升道:人證物證俱在,人犯供認(rèn)不諱,是否可就此結(jié)案?
更荒唐的是,公堂外旁聽的百姓中有人帶頭高喊:忠仆高義,有功無罪。片刻間居然響應(yīng)聲四起!
魏徵面色鐵青,當(dāng)堂封駁文書、押后再審。
……
隨后在朝會中魏徵與戴胄彈劾高升貪贓枉法。高升當(dāng)即回?fù)舸税缸C據(jù)確鑿,魏徵戴胄枉顧事實企圖羅織冤獄,構(gòu)陷王承嗣,主審官亂法,朝廷法度何存?于是乎朝堂上兩派官員輪番上場相互攻擊,一片烏煙瘴氣。
皇帝李世民從始至終冷眼旁觀,最后只是淡淡說了再審兩字,就退朝去了。
再審,什么意思?表面上是支持魏徵、戴胄,但兩人與高升擺明了不合,不剔除這粒沙子怎么審?難道是權(quán)宜之計,拖到千叟宴上太上皇發(fā)話,讓這案子不了了之?
猜測四起,有人憤怒、有人竊喜,有個最該表態(tài)的人從始至終卻一語未發(fā),李綱。歷經(jīng)三朝的老頭冷眼旁觀,不動如山,或許只有他大概猜到了皇帝陛下的想法。
上述種種張有馳和方巖當(dāng)日便知道的清清楚楚,因為張慎來了。他不但帶來了朝堂上的消息,還告訴二人獨孤青鸞已暗中離開長安,但她的懿旨絕對要不折不扣的執(zhí)行!三人長談一夜,第二天便分頭行動。
……
……
臨流而彈,竹澗焚香,登峰遠(yuǎn)眺,坐看云起,
松亭試泉,曲水流觴,煙波釣叟,蓬窗高臥。
每年秋闈前國子監(jiān)都有一段空閑時日,按慣例會在城郊玉山舉行曲水流觴的盛會。曲水流觴可上溯到周朝,可真正出名還是拜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所賜。晉朝永和九年,王羲之遍邀天下名士會于蘭亭曲溪之旁,把盛了酒的觴放在溪水里順流而下,如果在誰面前打轉(zhuǎn)或停下,誰就得即興飲酒賦詩。王羲之乘興而書,寫下了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他本人也因之被尊為“書圣”。
如果說蘭亭雅集是吟詩暢飲的小眾文人聚會,玉山雅集就是整個文壇的盛事。原因很簡單,大唐科舉重詩賦,雖然聲稱詩賦與經(jīng)義并重,可那些能殺出重圍進京趕考的舉子早就把四書五經(jīng)背的滾瓜爛熟,其中微言大義也是信手拈來,考試中真正能分出高下的往往就是詩詞之道,于是常有人把科舉說成是詩賦取士。而且大唐科舉還不像后世那樣嚴(yán)格,試卷是不需要糊名的,所以就有了投詩。所謂投詩就是舉子把自己的詩詞投于達(dá)官貴人甚至是考官門下,如果能得到賞識就會在閱卷時加以提攜。如此一來,大唐對詩詞的熱情高漲到前無古人的地步,寫一首佳作從民間到廟堂都能獲得偌大名聲。
不過真正的名師弟子是不屑這么做的,一是已有師承,投詩類似背叛;二是不甘彎腰侍權(quán)貴,氣節(jié)二字還是極看重的。所以他們更愿意隨師尊上玉山,雅集時吟誦大作,只要一舉成名天下知,那個考官敢黜落自己的詩作?
李綱是國子監(jiān)山長,自然是雅集的東道。老頭兒這一天盡是酬答老友,提攜晚輩,詩賦聽了不少,可惜稱得上佳作的寥寥無幾,只得暗自感嘆:酬答最害詩。
暮色盡斂之時,曲水流觴已畢,山林重歸清幽。茂林修竹間,青磚碧瓦下,幾位文宗泰斗暢聊古今事,門人晚輩圍坐傾聽,親歷者說不盡國事家愁,后來人滿懷唏噓感慨。
山間零星有雨點落下,眾人不覺閉口不言,只是仰傾聽天籟,追思過往。錚然琴聲起,凡塵盡去,眾人凝神細(xì)聽,卻是《虞美人》的詞牌。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一曲歌罷,余音不絕,眾人久久不語,沉浸詞中欲罷不能。此琴非國手不能撫,此歌非名伶不能為,最讓人傾倒的還是這詞,字里行間反復(fù)思量,竟無一字不真,無一字不深,滿腔家國之痛化作一江春水……
得聞此一曲,今日足矣!眾人都詢問的將目光投向李綱,是哪位詩壇大家在此?
“不知前朝哪位殿下在此,李綱拜見?!痹~中追憶故國之情非真情實感不可得,可聽聲音是位年輕女子,李綱作為三朝老臣自然要以禮相待。
一素衣女子自青磚碧瓦中緩緩而出,身無粉黛佩飾,是一種空谷幽蘭般的清麗之美,此情此景直如畫中洛神現(xiàn)世一般。
李綱身后的鄭虔驚疑出聲,葉念初???
葉念初深施一禮,朱唇輕啟:“小女子葉念初有禮,孟浪之處還請諸公莫怪?!?p> 包括李綱在內(nèi)的所有人齊齊還禮,此詞當(dāng)?shù)锰煜伦x書人一禮。
“此詞乃是南梁武帝被囚于臺城時所做,小女子偶得之。適才忍不住做歌一曲,獻丑了。”葉念初舉止有禮、應(yīng)對自若,這一身書卷氣是無論如何也掩不住的。
李綱聞言不禁一愣,環(huán)視眾人也皆是愕然之色。若是尋常讀書人,聽說這《虞美人》是梁武帝所作八成會信以為真。梁武帝蕭衍素有詩名,是永明文壇的竟陵八友之一,后在侯景之亂中被困臺城,最終餓死。說這詞是當(dāng)時所作倒也符合心境,只是梁武帝詩詞多兒女情語、神仙道氣,少了風(fēng)云之氣和家國情懷,以他的水準(zhǔn)怕是寫不出這首虞美人。
“一江春水,無限江山,以婉約小詞入家國之思,長短句由此起境界始大,感慨始深。”這番話出自李綱之口重逾千斤,直把這首虞美人冠于古來婉約詞之上!
“葉姑娘,老朽倒是有個不情之請,若是再有如此佳作千萬莫要藏私,我們這些老家伙再不聽可就聽不到嘍,哈哈。”發(fā)話的是一位耄耋老者,年紀(jì)比李綱還要長上幾歲。此人名叫顏之推,是復(fù)圣顏回的后人,是南梁、北齊、北周、隋唐公認(rèn)的儒學(xué)第一大家!儒家泰山北斗竟對一妙齡女子如此客氣,當(dāng)真是驚殺天下讀書人!
葉念初不是矯飾扭捏之人,當(dāng)即返身去取琴。回來時只見一眾世間大儒正襟危坐等候自己,便是以她平淡自若的性情也不禁暗自惴惴……方巖,你可害死我了。
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待素手清揚,琴音漸起,葉念初已經(jīng)渾然忘我,全部身心賦予了這首《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不知不覺間顏老先生長淚滿襟。人啊,飄零一生,身在夢中卻不自知,眼前之事能貪一時便是一時。江山已隨雨打風(fēng)吹去,流水落花間韶光已逝,此身何屬,天上人間?
良久良久,眾人環(huán)坐無語。
顏老先生嘆了一聲,在晚輩攙扶下緩緩而去,竟不告而別。蒼老沉郁的聲音隨風(fēng)傳來:“夢里不知身是客,天上人間……血痕淚痕入人生長恨,痛既沉酣,真情不掩,此詞冠貞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