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天氣漸漸熱起來,房后池塘邊的草地里,藏著各種小蟲,夜深人靜的晚上,只要豎起耳朵,就能聽到小小的蟲鳴。
琥珀睡在自己的床上,翻個身,過一會兒,再翻個身。
當(dāng)初走進這大院時明明說好了只呆三天的,可是她板著手指算算,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三天、又一個三天、再一個三天……
白天,錢媽媽領(lǐng)著她在園子里轉(zhuǎn)轉(zhuǎn),池上的荷葉才露小角,采蓮子的小舟到是停了好幾只,錢媽媽說再過些時日帶她去采荷花泡水喝,言下之意是還要留她呆到夏至呢。
再過幾日就是端午,她記掛阿娘的病,也記掛著和小銅錢的約定,不知鎮(zhèn)東頭龍王廟里的那株櫻桃樹結(jié)的果子甜不甜,再遲幾日怕是吃不到嘴了。
她嘆口氣,翻個身,正好看到窗紙上投下的樹影。
不知從哪里跑出來兩只小小的螢火蟲,正好停在那片樹葉子的陰影邊緣,一閃一閃,像是兩只小蟲子正在小聲的交談。
沈少爺明明已經(jīng)病好了啊,為什么還是成天閉門不出,是不是也像東浩少爺一樣,用裝病這一招來對付夫子考試?
琥珀打個哈欠,側(cè)耳聽聽臥房里的動靜,偷偷笑出來,想不到沈家這位威嚴(yán)端穩(wěn)的少年公子,原來也是個怕夫子問功課的。
明天……
她又打個哈欠,暗自下了決心,明天一定要拜托錢媽媽,問問沈家少爺什么時候才能放她回家去。
……
次日晌午,沈府廚房里正是一派熱氣騰騰的忙亂景象,為了準(zhǔn)備端午節(jié)的粽子,沈家特地采買了紅棗、臘肉及上好的糯米,肖致謙領(lǐng)著送干貨的人進得后院,站在門外等著與廚娘做交接手續(xù),通報的人進去了好一會兒,廚娘花嬸才匆匆走過來。
“小肖先生,最近都是你來?。俊被▼鹋呐氖稚系拿娣?,放下卷起的袖子,沖著他笑笑。
“是的花嬸,我又來勞煩您了?!毙ぶ轮t微微低頭,示意送貨的人把擔(dān)子里的干貨仙貝拿出來過稱。
花嬸為人精明潑辣,看人也一向最準(zhǔn),自從那晚小肖先生去了一趟南院,來府里辦差的次數(shù)也漸漸多了起來,偏巧這小肖先生又是個不顯露不張揚的人,幾趟差事辦下來,也沒見出什么紕漏,照此以往,將來留在南院聽差也是有可能的。
大少爺和老太爺一起病倒,原本以為沈家會變了主子呢,沒想到前后半個月,大少爺又開始重新理事,老太爺也漸漸好了起來,沈家一切復(fù)原歸位,卻只有南院變動最大,原來的人清減了大半,留下的個個都是可用可信的人。
說起來大少爺也不過十來歲,這招將計就計的招數(shù)真是用的令人叫絕,二房的那位薄少奶奶怕是心機白費了。
花嬸一向?qū)Υ笊贍斣豪锏娜烁呖匆谎郏娏诵ぶ轮t又想起了那位來過病的薄家小小姐,回身從案上取了一碗羊乳羹:“小肖先生是不是還要去南院?煩勞先生把這碗羹帶給小小姐,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點羊羹是最好的?!?p> 肖致謙有點意外,低聲問:“怎么花嬸也見過小小姐?”
“是啊,去送飯時見過幾面,說起來這小小姐同咱們那位二奶奶的性格差太遠了,身上沒有半點小姐架子,論起樣貌性情,也是招人喜歡的,要是長在咱們府上,我非得日日給她做好吃的,把她調(diào)養(yǎng)的小仙女似的?!?p> 肖致謙想起初見時那個瘦小的姑娘和她身上的略顯狼狽的舊衣服,暗暗嘆口氣,伸手接過羊羹道謝,徑直往南院里而來。
沈老太爺是個悟道的高人,一向不喜歡把年青人拘在眼前,所以沈家雖然還沒有分家,各房卻皆有進出的偏門,唯獨南院留著一處回廊直通后廚,肖致謙穿過回廊走到南院的小門前時,手里的羊羹還是熱的。
沈嘉木病倒的這些天,南院清靜了許多,原來住著傭人的東西廂房現(xiàn)在只留出兩三間給人住,其他空屋全都封了起來,同外面紛擾擁擠的亂世相比,南院安靜的像是另一個世界,可是肖致謙每次到這里來,就會覺得在這安靜的小世界里,說不定正在醞釀著更強大力量,可以攪動那亂世的力量。
此刻,琥珀正坐在檐下捧著一只繃子繡花,從沈嘉木書桌前的窗子看出去,正好能看到她小小的背影。
肖致謙進來時,沈嘉木剛剛在紙上寫下兩個字,見他進門,放下手里的筆:“來了?事情辦的怎樣?”
“回少爺,上次您交待讓準(zhǔn)備的琥珀小姐的答謝禮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十匹絲綢、六套銀首飾、上好的人參五盒及山貨十擔(dān)?!?p> “不過……”肖致謙看一眼窗外,伏下身子低聲說:“我聽說薄大奶奶治家嚴(yán)厲,小小姐上頭還有二位姐姐,我覺得這些東西最后未必能落到琥珀小姐和她母親手里,所以,最好還是能送給她一樣別人拿不走的禮物?!?p> 沈嘉木點點頭:“我想到了。”
他點點紙上的字:“這兩個字怎么樣?”
肖致謙看看紙上的“錦、書”二字,楞了一下:“少爺這是……?”
沈嘉木將那張紙疊好,放入一個信封:“你送琥珀回去時,將這信封同禮單一起交給薄家,就說,我給琥珀起了個學(xué)名叫做錦書,請他們不要推辭。”
起名這等大事原本應(yīng)該家中長輩來做,如今少爺大刺刺的代勞了,還叫人家不要推辭,如此老辣霸道,真不愧是洪門謝鐵犁的關(guān)門弟子。
肖致謙心中暗暗嘀咕,臉上卻不露痕跡:“少爺這主意好,錢財首飾都是身外之物,唯有這名字是獨一無二,旁人想搶也搶不走的?!?p> 此時窗外的琥珀已經(jīng)完成了繡活,正在喝羊羹,搖搖兩只辮子,一張小臉粉嫩可人,相比初見那一晚的茫然無助,現(xiàn)在她臉上才有了些小孩子的生機。
“你說……我們把琥珀買下來可好?”沈嘉木看著窗外,突然問道。
肖致謙幾乎就要點頭稱好了,轉(zhuǎn)念一想還是覺得不妥:“少爺,如果琥珀小姐只是個平常丫頭,花多少錢咱都能買,可是,她在薄家地位特殊,既不是小姐也不是丫頭,她母親又還鍵在,咱們是把她娘倆分開買還是一起買呢?這也不好開口啊?!?p> 沈嘉木瞬間就冷靜下來,命令自己收拾起憐憫心:“你說的對,是我考慮的不周全?!?p> “當(dāng)日她是跟著你進來的,今天晚上,還是你,送她回去吧?!?p> ……
是夜,南院破天荒的亮起了燈。
燈光忽明忽暗,把沈少爺?shù)纳碛巴显诘厣稀?p> 琥珀低著頭,盯著那影子一會兒變大一會變小。
“琥珀你抬起頭來。”
她心跳的厲害,怕他不讓自己回家,又不敢不聽話,一點點仰起臉來看著他
大少爺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因為背著光,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錢媽媽說你要回去?”
她不明白這小事怎么又犯了大少爺?shù)募芍M了,不敢吭聲,輕輕的點了點頭。
“你說話!”
他咬著牙,語氣里透著不耐煩。
她只好老老實實的回答:“少爺?shù)牟『玫牟畈欢嗔?,我也該回去了?!?p> 沈嘉木突然不說話了,即不說行也不說不行,過了很久才轉(zhuǎn)身離開,留下琥珀站在那里不知該走還是留。
過了半晌,錢媽媽從臥房走出來,把一個金戒指塞進她手里,嘴里說:“這是少爺送你的,他說,你就不用去告別了,小肖先生會送你回家?!?p> 琥珀大喜,乖乖牽著錢氏的手,走出了南院門才仰起臉來告別,錢氏心中不舍,蹲下身子來摸摸她的頭發(fā):“少爺是個面硬心軟的性子,他給你的東西要收好,以后你遇到了難事要想著來找錢媽媽?!辩曷牭盟贫嵌?,一臉鄭重的把那只金戒指收進貼身的小口袋里,眼見肖致謙站在回廊前等她,這才開始小跑,不過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就不見了蹤影。
到底還是個孩子,想著能回家見阿娘就忍不住了,錢氏擦擦眼角,再回頭,沈嘉木的臥房已經(jīng)熄了燈。
今晚天上有云,月光時暗時明。
沈嘉木坐在琥珀的小床上,身邊是那套借給她穿的綢衣,已經(jīng)被疊的整整齊齊的,上面還放著一方絲帕。
他抖開那手帕,被血染過的地方巧妙的繡了朵小花。
她年紀(jì)尚小,手工拙略,比不得外面買的繡品華麗無瑕,可是,他仍覺得可愛,有種樸素的美在里面。
門外響起腳步聲,有人匆匆推門進來……
鴻泰捧著雙手,聲音里壓抑不住的興奮:“琥珀你看,我抓住了好幾只……”
看到房里只有沈嘉木一人,他愣住,緩緩松開手:“少爺,琥珀姑娘……去哪兒了?”
小小的螢火蟲從他手縫里飛出來,一閃一閃,四下散去,一會兒工夫,就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