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空灰藍,有鴿子在屋檐上咕咕叫。
琥珀被吵醒,揉揉眼睛坐起來。
沒想到那位沈大少爺已經(jīng)醒了,遠遠看著她,態(tài)度倨傲而疏遠:“你”。
他沖她抬抬下巴:“去叫他們進來。”
……
沈嘉木病重,為了防止傳染,他房里的人清出去了大半,只留下鴻泰、鴻全、鴻順三個一起長大的跟班,再加上錢氏和昨晚來的肖致謙,統(tǒng)共四五個人,俱在前院張落棺材落地、過病作法的事情,聽聞沈嘉木醒了,都驚的什么似的,那錢氏見多識廣,怕是回光返照,一邊找人傳話給西跨院里候了一夜的道士和尚,一邊要去取早就備好的壽衣壽袍,自己走不脫,只得拜托琥珀從東廂房的箱子里取來。
東箱房的那跨院子幽靜,院中種著幾只梅樹,偌大的院子里連個人影也沒見,琥珀做慣了伺候人的事,最知道有錢人家規(guī)矩多,所以進了院子目不斜視,開了主屋的門便去找那只樟木箱子,這間屋子同南院沈嘉木的那間大屋不同,墻邊有大大的穿衣鏡,桌子上擺著小巧的胭脂盒,被子鋪蓋上繡的都是素雅好看的花樣,房間里淡香盈盈,讓人說不出的喜歡,琥珀按照錢氏的描述,臥房的墻邊找那只箱子,一抬眼,看到墻上的兩張照片。
左邊那張大一點的照片上,是一對年青夫婦站在院子里的梅樹下,男子負手而立,身形挺拔清俊,他身邊的女子稍顯瘦弱,卻也依稀能看出眉目如畫,再看右邊的照片,是那女子懷抱著個小嬰兒臥床而眠,小嬰兒尚在襁褓,卻一臉的不高興,不動聲色的睜大眼睛,幽黑的眼瞳似曾相識。
這嬰兒……就是小時候的沈嘉木?
琥珀想起沈大少爺那張蒼白嚴肅的臉,只覺得不可思議,但又聯(lián)想到這照片上的夫婦俱已故去,若是他們在天有靈,看到自己的兒子在重病中煎熬,必也是萬分難過的吧?
琥珀合掌,對著那照片低聲嘟囔道:“老爺太太若是能聽到,就請保佑沈少爺早日康復吧?!?p> 她轉(zhuǎn)身,找到那只半人高的樟木箱子,又拖來凳子踩上去才能打開,箱子用料十足,連里面的衣服上也浸染著陳舊的樟木香氣,捧在手里煞是好聞,她年紀小,明知道這衣服是用來做什么的,卻一點也不害怕,臨出門時還不忘沖著墻上的照片再拜拜,這才慢悠悠地出了東院。
……
琥珀捧著衣服走回臥房時,沈嘉木已經(jīng)被人扶著坐了起來,有人在他身后墊上了靠枕,讓他坐的更舒服些,也許是因為喝了參湯,此時他臉色稍顯和緩,不像夜里見到時那么慘白駭人,細長好看的眉毛微微皺起,眼睛微閉,睫毛在眼瞼投下一道淺淺的陰影。
他沖著琥珀點點手指:“你,是薄家送來的人?”
“是?!辩昀侠蠈崒嵉鼗卮稹?p> 沈嘉木頓了頓,方才緩緩睜開眼睛。
琥珀看到一雙沒有情緒的眼睛,因為高燒遍布紅色的血絲,但仍舊是一雙令人心生畏懼的眼睛,帶著她所熟悉的那種毫無感情、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
他冷笑:“薄家是打量著我必死無疑了么?”
他一只手撐著身體向前,為了離她更近:“你看到外面的棺材了?”
琥珀點頭,歪著腦袋,不像是被嚇傻了的樣子。
“你知道躺在里面是什么感覺么?”
“知道?!?p> 琥珀點點頭,看著他的眼睛:“很黑,很冷,就像死了一樣?!?p> 沈嘉木力氣用盡,閉上眼睛喘一口氣,冷冷哼了一聲,瞇著眼睛看著她:“說的跟真的一樣,你死過么?”
她想了想才回答:“小時候打擺子,正巧遇上鎮(zhèn)上鬧瘟疫,大太太怕我給家里人傳染,我一個人在祠堂里躺了一周才好,老爺都說我命硬,牛頭馬面也怕我?!?p> “所以……”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他們就把你送來了么?”
支撐身體這個動作要耗費太多力氣,沈嘉木嘆一口氣,身體靠回去,眼光卻還留在她臉上。
“他們給你說讓你來干嗎么?”
琥珀眨眨眼,干干脆脆的說:“說了,大奶奶說沈少爺生病了,讓我來照顧少爺,珍珠姐說我來,是給大少爺過病的?!?p> 沈嘉木冷笑,暗暗嘆一口氣,沖著站在一邊的錢氏點點頭:“好吧,去叫那些人準備吧?!?p> 琥珀本以為過病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沒想到根本沒有她想的那么容易,不但需要請道長來作法,而且和那沈大少爺在同一間屋子里呆上三天,為的是確保她能把病災過走,才能容她走出那間房子。
琥珀惦記著早點回家吃櫻桃,只希望這討厭的大少爺快點好,所以很配合道長的作法,老老實實的跪在道長面前聽他擺布,沈大少爺也被人抬著坐在她旁邊的躺椅上,雙目微閉,等著那道長做法。
眼見那身著彩衣的道士把寫著兩人八字的黃紙點著,嘴里還念念有詞,不一會兒,那紙片就被燒成黑灰,風一吹,四下飄的無影無蹤。
“你看?!?p> 沈嘉木突然睜開眼睛,指著那四散的紙灰,沖著琥珀低聲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得同我一起死啦?!?p> 他的眼神清亮,眨也不眨的盯著人看,不像是個病人,到像是個要吃人的妖怪,琥珀忍不住打個激靈,伸出手摸摸脖子上的銅錢,篤定的說:“你放心,我是不會死在這的,我還要回家吃櫻桃呢?!?p> 沈嘉木還沒見過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家里的女人都是膽小卑微的,看上一眼就會低下頭去,多問幾句話就抖個不停,若是遇上眼前這大陣仗,就只剩下躲在角落里流眼淚的份了,可眼前這秀里秀氣的小女孩兒,明明臉上稚氣未脫,個子還比不上他六歲的小表弟,不但手腳利索能干,說出話又清楚又有條理。
之前那些來瞧病的大夫和長輩們不知說了多少吉利話,卻比不上這小丫頭的這一句話有效,他突然間就放心了,燒了生辰八字,他們倆個就算是過了性命,她不死,他就不會死,即便他死了,也不會孤身上路。
有這小丫頭作陪,是生是死似乎都沒什么可畏的了。
這一晚,沈嘉木睡的極安穩(wěn),原來來勢洶洶的病癥,竟然真的輕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