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狄麗娜·歐利瓦·普爾扎憑欄遠眺,朝著克里斯頓的方向,哪怕一秒也不肯移開視線。克里斯汀和路易·米蘭送別她的時候,她知道他們一定會將自己離別時的情狀轉(zhuǎn)述給胡安娜,所以在辭別克里斯頓時,直到轉(zhuǎn)身上船的最后一個回眸,她都一滴眼淚沒掉。這對她而言不是什么難以攀附的高峰,而是一生無法逾越的深谷,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淚水是靈魂的悲鳴,這句話放在其他人身上未免顯得矯情,但對阿狄麗娜來說就是真實寫照。她柔弱無力,天真純潔,唯一宣泄感情的方式就是流眼淚,在她目前為止的短暫人生中最重要的存在就是胡安娜,這次分別可能意味著她永遠也再見不到胡安娜,在這可能是一生中最悲傷的時節(jié)止住眼淚,對一個失去胡安娜除了眼淚就一無所有的人而言,她已經(jīng)邁出了一大步。這是一個沒有什么格局,沒有什么抱負,甚至沒有什么獨立意識的,最勇敢的行徑也是為了別人的女孩的成長,盡管是蝸牛一樣的速度和腳步,卻也是堅實的成長。
但終究也只是一小步,所以上船之后她就沒有一刻能夠停下流淚,這是她慰藉自己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手段。每天晚上阿狄麗娜哭著入睡,考慮到她沒什么運動的機會,眼淚消耗的體力的鹽分更有可能是她累昏過去的理由。每天早上醒來,連幾分鐘的適應(yīng)期都不需要,只要記起和胡安娜分別的憂傷,她就立刻進入蜷縮起來流淚的狀態(tài)。日思夜想,最后,胡安娜和哭泣的自己成為她夢中的??汀R郧白x小說的時候,意志被感情支配的阿狄麗娜總為書中騎士保護公主獻上生命,公主哭干眼淚感懷騎士導(dǎo)致目盲的情節(jié)所動容,和公主一起神傷。理性的胡安娜就會懷著小小的惡意調(diào)侃阿狄麗娜,問要是有朝一日阿狄麗娜遇到這樣一位騎士,會不會為他哭干眼淚,阿狄麗娜回嘴說她雖然多愁善感,但是相讓她哭瞎眼非要是和胡安娜一樣威風(fēng)凜凜的王子殿下,區(qū)區(qū)騎士她才不會動容。
回憶起這些,阿狄麗娜淚腺和心頭不知第幾次又是一陣翻涌,她這幾日無心妝容,衣著也是應(yīng)付過去,總是裙帶沾染著污垢,臉頰淚痕堆砌污泥,海藍色的大波浪卷缺乏精心養(yǎng)護,混著鹽水汗?jié)n打結(jié),如果再想打理,一定會扯斷梳齒。天空色的瞳孔蒙上一層陰影,如果真的這么回到歐利瓦,那她可就跟那個故事里的公主殊途同歸了。她朝船下的萬頃碧波看去,因為甲板和海平面距離太遠,巨輪航行時又會蕩開波紋,并沒有照出她的倒影這樣浪漫的情形出現(xiàn),但是這無傷大雅,她被稱為“水精靈”,除了水性極好之外,標(biāo)志性的發(fā)色與瞳色,仿佛暗示她是大海的女兒,她想起美人魚和塞壬的傳說,如果她來自大海,那她是哪一種......
“小心!”阿狄麗娜神游天外之時,身后傳來一個尖戾的女聲,接著一股大力將她拉回甲板內(nèi)部。
“年輕人有什么可想不開的!”阿狄麗娜瞳孔聚焦,視網(wǎng)膜上的呈相是一個焦急的搖晃自己的中年女子,看來她是誤會了自己,她可沒有自行了斷的想法,她要為胡安娜活著,這是她的倔強,她的倨傲和勇氣。
“您誤會了,我沒打算......”她后退幾步,解釋道。
“真的?”那女子半信半疑,看到她滑稽的面容,遞出手帕,“快擦擦吧?!?p> “不用了,謝謝您?!狈凑亮酥筮€會哭出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拭淚的習(xí)慣了,也沒有能夠理解她的眼淚并為她拭淚的人了。
“你說你沒打算......,那我姑且相信吧,不過你要是有什么想不開的,可以和我聊聊,我不介意的?!迸优闹馗f,自來熟的讓阿狄麗娜無法吐槽,然后她自己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些突兀的要求,于是不好意思的摸著腦袋補充:“我叫歐塔,斯玖·歐塔,是個冒險家?!?p> 這不著調(diào)的做派,完全沒有“圓滑”這個概念的為人處事,到是和她自我介紹的職業(yè)相符合。她的衣著打扮,怎么說呢?總而言之就是不規(guī)矩,破洞牛仔褲,無袖無吊帶的紅色運動抹衣和意義不明的長短不一兩只袖套還是......護腕,總之是類似的東西罩在兩臂。好在阿狄麗娜不在意這些,她平常喜歡那些可愛的泡泡袖蝴蝶結(jié),這在歐利瓦宮廷女官的眼里是另一種“不規(guī)矩”。不規(guī)矩對上不規(guī)矩,這人雖然電波,但是關(guān)心她,還“救下”她的性命,雖然是出于誤會,不過下這個動機,足以讓以美化他人且完全無防范意識的阿狄麗娜是她產(chǎn)生好感。而且歐塔這個姓氏,不知為什么,阿狄麗娜覺得耳熟。
“我是阿狄麗娜·歐利瓦·普爾扎。”阿狄麗娜優(yōu)雅的行禮,雖然外表邋遢的不成樣子,但所謂的貴族氣質(zhì)是不會被衣著掩蓋的,“雖然出于誤會,但還是多謝了,歐塔女士?!?p> “你是......頭等艙的?”歐塔像看外星人一樣上下打量阿狄麗娜,“哪個貴族的落魄大小姐?你們這樣的就是玻璃心,一丁點兒小事就會想不開,等等,你姓歐利瓦?”
阿狄麗娜是遣返回國,歐利瓦派來接她的人只負責(zé)護送,也不怎么管她,所以任由她哭還有滿郵輪到處跑,總歸她也跑不掉,還是已經(jīng)失勢的胡安娜的親信。否則但凡有個有些經(jīng)驗的女官管著,阿狄麗娜都不至不修邊幅又遇上明顯是經(jīng)濟艙的歐塔。
“是?!卑⒌饮惸赛c點頭,有眨眨眼,一臉人畜無害,給予肯定回答。
“歐利瓦,歐利瓦,你該不會是歐利瓦王族吧!”歐塔再神經(jīng)大條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哆哆嗦嗦的追問。
“我的繼承順位很靠后的,不用在意。”如果說歐塔是電波,那阿狄麗娜就是天然。
“公,公主殿下?”歐塔左手按住右腹,彎腰行禮,那照貓畫虎的樣子,很可能是從某個蹩腳宮廷劇上拷貝下來的。
阿狄麗娜如果不是牽掛胡安娜,現(xiàn)在一定會笑出聲來,但她還是選擇善意提醒:“這是男士禮節(jié),女士雙手提裙蹲膝才對,我的頭銜是伯爵小姐,只不過我和公主親厚,公開的稱呼是‘小郡主’。但是你自便就好,我......他們的說法是失勢了,所以不必在意?!?p> “真的好麻煩?!睔W塔撇撇嘴,不再堅持那套出洋相的假貴族做派,看上去順眼多了,“這么說你是因為那個什么失勢才......”
“都說了不是了!”阿狄麗娜有點被這人的自說自話氣到,一邊抽泣一邊道:“我是絕對不會在再見到我重要的人之前自我了斷的,哪怕被送進修道院我也不會屈服!”
“誒你怎么又哭了!你之前是怎么過的啊,動不動就哭。”歐塔沒見過這個架勢,手忙腳亂的安慰阿狄麗娜,她大概就是所謂靈魂的年輕,人格的青春,總之就是行為和年齡不符,快人快語,直來直去,“重要的人......,敢情是為情所困啊,你這幅樣子,因為你那個......失勢被拋棄了?”
“請別在意我,哭對我而言是常態(tài)?!卑⒌饮惸纫驗檫B續(xù)的啜泣呼吸困難,噎出一個嗝來,“而且并不是為情所困!只是重要的人!也不是什么被拋棄!”
“我明白的?!彼咕磷哉f自話的本事是真的強,腦補也足夠給力,“我前夫就是典型的敗類?!?p> “真的不是,我和我為之傷神的人非常親近,但我們不是您和您前夫那樣的關(guān)系,那個人是個非常有魅力,執(zhí)著,堅定的人,我也愿意為我們共同的目標(biāo)犧牲?!卑⒌饮惸染徛J真的傾訴,不加修飾的詞語卻異常有穿透力。
“那你可真是幸運?!彼咕量粗@個柔弱女孩訴說犧牲的勇氣,“連我媽媽都在阻撓我朝著目標(biāo)前進?!?p> “您......”
“我喜歡冒險,喜歡奇觀異景,喜歡不安定有變化的生活,最痛恨按部就班。我媽媽一定要我結(jié)婚生子。那個男人連哄帶騙,他跟我說他愿意跟我組成家庭,讓我媽媽安心。生下來孩子他會照顧,之后我可以放心出去闖蕩,他會做我的后盾。我那時候感動于他理解我的追求,答應(yīng)了他,我媽媽才善罷甘休。”斯玖越說越激動,越說臉上的鄙夷之情越明顯。
“結(jié)果,小赫坦?jié)M月后,我背起行囊打算出門,那個家伙居然威脅我說要么留下,要么離婚。我這才知道,我媽媽想用這個‘家’困住我,他娶我就是為了生孩子。最后我砸了他的客廳,離家出走了?!闭f到這里,斯玖長出一口氣,“當(dāng)時可真是揚眉吐氣,你真該看看他當(dāng)時的表情,他壓根沒,不,他不敢想我會如此選擇?!?p> “那您的孩子呢?”阿狄麗娜有些詫異,對她而言母親拋棄子女是難以想象的。
“我當(dāng)時急著和他結(jié)婚,財產(chǎn)也就大半歸他,撫養(yǎng)權(quán)也歸他,奧羅拉,邁克爾和赫坦,我差不多十年沒見過他們了,大概......肯定是被他們恨著的,我從沒盡過作為母親的義務(wù)?!彼咕琳f的輕飄飄,只是不知她是否真的像面上那樣不在乎。
“奧羅拉·歐塔......么?”阿狄麗娜想起來了,她為什么覺得“歐塔”這個姓氏耳熟。
奧羅拉·歐塔是里尤利城邦有名的叛逆歌手,曲風(fēng)比什么重金屬搖滾還要瘋狂,特點是極為廣泛的音域和聽上去就傷嗓子的嘶吼與黑嗓。濃妝艷抹,盡可能的減少著裝上的每一塊布,引領(lǐng)舌釘打法新潮流。著名事跡是整場演唱會高度亢奮,體力消耗過度導(dǎo)致脫水昏迷,最后一曲返場后一頭栽到在舞臺上,醫(yī)院差點沒救回來。這一切當(dāng)然不能被保守的里尤利接受,所以她轉(zhuǎn)戰(zhàn)亞寒同盟。奧羅拉是每個貴族女孩絕對禁忌接觸的存在,無論人還是歌都是。
既然如此,阿狄麗娜又是如何對奧羅拉的事跡銘刻于心的呢?很簡單,對于十幾歲的貴族小姐們,越是禁忌的東西她們就越想觸碰。奧羅拉·歐塔是胡安娜的姐姐萊蒂齊亞私下最愛的歌手,也經(jīng)由此渠道成為胡安娜歌單上的???,阿狄麗娜第一次聽奧羅拉時十歲,毫不意外的被嚇哭,從此對奧羅拉敬而遠之,但是胡安娜喜歡跟她念叨,她也不知不覺記住。
“我身邊有人喜歡聽她的歌!”阿狄麗娜說,“歐塔是您的姓氏,她不恨您,不然不會......”
“跟我的姓是為了和她父親脫離關(guān)系,她很像我,我記恨毀了我前半生的母親至今,她也會恨沒有履行母親義務(wù)的我,就像她恨不讓她玩音樂的那個敗類一樣。”斯玖解釋道,“這是循環(huán)的扣結(jié),解不開?!?p> “不試試怎么......”
“我不想試!”斯玖激動萬分,用尖利的鯨鳴表達自己的抗拒,看來奧羅拉的高音天賦有部分遺傳自母親,“我根本無法從婚姻中獲得幸福,無法因為成為母親感到安心,我天生不適合婚姻,不適合成為母親!強迫我去嘗試的結(jié)果就是我痛恨新組成的家庭,我對孩子的愧疚多于母愛!沒錯,大多數(shù)人會因為婚姻和家庭感受到幸福,但我從那個模式的婚姻里,只得到了窒息感!”
阿狄麗娜以旁觀者的身份站在甲板上,面前這個歇斯底里女人的哀嚎讓她慶幸,慶幸她當(dāng)時將橄欖石王戒扔出窗外,喚回了胡安娜的意志。否則,她可以預(yù)見,多年之后,胡安娜的影子將和斯玖重合。這不是婚姻,王位,家庭這些高層次東西,而是作為一個人的意志能否被尊重的最基礎(chǔ)的最根本的問題,一個人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有多大的話語權(quán)的問題。是胡安娜和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去努力追求的問題。
如果說胡安娜的意志還關(guān)乎歐利瓦,關(guān)乎王位的正統(tǒng),可能存在各執(zhí)一詞的歧義。但是斯玖,她的悲劇又該怎么來解釋呢?她在母親的責(zé)任和自己的訴求間掙扎,即使現(xiàn)在過著理想的冒險生活,當(dāng)初的失敗婚姻留下的陰影絕不會消散,她的人生已經(jīng)被烙印了“失格母親”這一痕跡,可笑的是,這一切本可以避免。
阿狄麗娜多日以來第一次不為自己和胡安娜落淚,她無法從表象上理解斯玖,阿狄麗娜渴望婚姻,她喜歡孩子,她也有自信會因為成為母親而感到幸福。所以她無法對斯玖感同身受,但是往更深處挖掘,她不能按自己的意志留在胡安娜身邊,和斯玖當(dāng)年不能按理想的方式生活,就是同是天涯淪落人。萍水相逢,就算是為這次相遇,淚祭斯玖過去失敗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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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氏明空
因為正文有點卡殼安排了番外,不過不是湊字數(shù),這個番外的雛形很早就有了,準(zhǔn)確來說,很多番外的雛形很早就有了。比如安妮·斯特林的發(fā)跡之路,阿爾費雷德三兄妹小時候的故事,李明玠也就是晉王家的世子之爭。加不進正文的話,就只能慢慢加番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