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叔走了。
是壽終,不是正寢。
他的臉上還掛著一絲遺憾。
呂光沖著連叔,低聲重復道:“你放心,放心。”
從去年背井離鄉(xiāng)的那一天開始,呂光就已不再輕易表露情緒,但此時他的雙眸中也是浮起了一層水霧。
在遇到章渝老道之前,他無時無刻不生活在危機險象之中,顛沛流離,躲避追殺。
這幾日踏足虎頭峰以后,呂光更加珍惜這短暫的寧靜時光。
平靜之后風雨欲來!
“靖道司!”呂光決絕的道。
青蘿心如刀絞,眼角濕潤,晶瑩的淚珠恍如斷線的珠子,浸濕了面紗。
她沒有說話。
……
這一夜很長。
二人將連叔的遺體背下峰巔,沉入云瀾溪水中。
這是連叔在世時不止一次對青蘿提過的愿望。
他愛這條溪水,他要將自己歸還給這片廣袤無際的山脈。
因為這里是他的故鄉(xiāng),他將永遠都活在故鄉(xiāng)里。
四周遠處的山谷間,百獸偶爾發(fā)出低沉的吼聲,雨后清新香甜的空氣,潺潺溪水緩緩流過每一寸山地。
這就是秦岐山脈,是白虎一族們世代繁衍生息的家鄉(xiāng)。
……
青蘿默默無聲的跟在呂光身后,向峰頂返回。
雨路濕滑,他們走的很慢,夜更長。
青蘿一個人回到了她的崖洞,她需要平復下自己的心情。
等到呂光返回先前那個洞穴,準備收拾‘韓千帝’的殘骸骨灰時,發(fā)現(xiàn)地上只剩下一捧塵土。
在離骨灰白土半尺高的虛空處,竟是盤繞旋轉著一片綢緞!
綢緞巴掌大小,呈赤金色,兀自旋轉不停,向外波蕩散逸著漣漪金芒。
呂光目露驚異。
他伸手向金色綢緞抓去,入手冰涼如玉,柔順絲滑。綢緞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些米粒大小的經文字符,呂光凝神細看,只見絲綢頂部,閃爍著五個鎏金篆字,金光燦燦。
“陰神御雷術”!
“這是……”呂光手指緩緩摩挲著質地柔軟如水的絲綢,心中的震驚無以復加。
這數(shù)月來,他鉆研《道德真經》,將第一冊白骨流光篇融會貫通,知曉了很多修道秘聞。
修道境界的高低,并不等同于道術強弱。
像這《道德真經》開篇就已經講明,只是一本修煉神魂念頭,溫養(yǎng)神竅的道書。
只要念頭精純,不滅不熄,就有一線希望能夠得道成仙。
念頭就是道人的根本!
神魂修道,一切本源都在于凝練神竅內的念頭,成就神魂,使世人信仰自己的道。
這就好比道術玄法是一把殺人利劍,而道境就是持劍的主人!
唯有道境精進,才能暢快如意的施展道術,以道術躲避三災,超脫輪回,永享仙境長樂。
否則,握不住劍,又談何殺敵制勝?
每個道人供奉信仰的神仙星君雖不相同,但所用道術卻是相差無比。
迷魂術是道人入門最初級的道術。而更為高深的道術,非得是凝聚陰神之后,才能修煉。
這絲綢金光四溢,火焚不滅,呂光心知這上面記載的文字,定然是篇無上道術。
道門雷法乃諸法妙術之首,是將陰神念頭融為一體,以精神溝通天地,感悟自然,陰神侵入他人心念之中,觀想出天地風雷,以陰神控制天雷,主宰生靈心念。
御雷攻擊,將對方念頭五雷轟頂,都在一念之間。
甚至當?shù)廊诵薜莱上梢院螅窕暌粍?,就可召喚出真正的九天驚雷!
呂光心思傷懷,不得細看,他快速的將經文掃視一眼。
“嗯?背面還有字?!?p> 這些小小的字符筆記飄逸,靈動異常,形若游龍,呂光一眼望去,深陷其中,食髓知味,貪婪的著。
“修道之路,意在脫離輪回,永享極樂大道。道途飄渺,實為登天,一步一臺階,非一冬一夏可成之功。須勤勉苦修,方能入境出境,進至無境。千般道術,殊途同歸,修道者須通達道境,方能駕馭諸種道術,韓千帝記于中州桃園。”
果然是韓千帝的遺物。
呂光閉目凝思,認真思考著這一段話。很明顯,韓千帝是在勸誡后來修道者,要先穩(wěn)固道境,方能修煉道術。
呂光哀嘆一聲,收斂心情,接著向下看去。
“自古以來,道術秘法,道人皆是諱莫如深。余自修道以來,拜入金禪寺。樂聞深法而不畏,至此方明道術實乃趨避三災之本,任你修至神魂境界,成鬼仙之念,若無道術輔助,終是云煙?!?p> 修道第一境,神魂十重,每一重境界都能使得神竅內的念頭產生種種玄妙,此為道境。
陰神念頭是施展一切道術的本源之力。
呂光豁然開朗。
“余歷盡千難萬險,終于練就神魂。然則風災大限將至,余心意已決,投胎成人。觀鏡自醒,望后來者勿要只講大道,不煉道術?!?p> 呂光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悲愴之感。
韓千帝修煉成妖,以天縱之資,百年苦修,終于修到鬼仙之境,然而他最后還是沒能躲過風災。
呂光喟然一嘆,手中的絲綢被從洞外鉆進來的春風給吹皺了。
他低下頭來,只見掌中那片薄薄的絲綢卻是轉瞬化為了一道流光,憑空消逝在了眼前。爾后,呂光只覺神竅念頭深處涌動出數(shù)之不盡的字符。
卻是剛才所觀絲綢上的經文!
他雙目緊閉,神竅內如云如煙的念頭發(fā)生著微弱的顫動,忽然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腦海中蕩起。
“呂光,原來是你?!?p> “韓兄,是你?”呂光念頭一動。
“是我也不是我。這是我投胎轉世時,留在妖身的一縷神魂。天雷不容于陰神魂魄存于天地,故而降下雷罰,幸好我早有準備,將我的妖身藏于佛像。”
“原來如此。原來最后我還是沒能躲過風災。肉消神滅了?!?p> “呂光,我已知曉一切。原來種種因果皆是注定?!?p> “呂光,我收集的道書古籍,贈予你。望你前路通天,得享大道。”
“道……前方的道,我看不見了。呂光,你要得道……成仙,位列星君?!?p> 這聲音說罷便徹底杳無聲息了。
呂光知道,韓千帝這縷神魂已經徹底的消散了,他的所有種種,也永遠的死去了。
夜雖漫長,終會天明。
道途雖險,終能修成。
……
春雨過后,山色更青,薄霧宛如一片輕紗,將虎頭峰妝扮成半遮玉面的碧玉佳人。
清晨山巔,石臺廣場處,青蘿低聲向一眾白虎訴說了昨夜之事。
這些白虎現(xiàn)下大都已化成人形,聽到這個消息,無不潸然淚下。
生老病死,本來就是每個生靈會面對的四件事。
然而,當一個天天相伴在身邊的生命,無聲無息從自己身邊悄然逝去之后,任誰也是無法做到淡然處之的。
白虎們悲傷欲絕。
他們剛經歷了死別,又要經歷生離。
他們凝望著眼前這個人類少年,佇立無聲,每個人的眼神中都流露出濃濃的不舍之意。
幾個月來,這個人類,為他們這些虎獸,講道說法,用心良苦。
呂光仍然穿著去年來至峰頂時的那套青衫。
妖狼白奎站在其身后,也背負行囊,看樣子竟是也要隨呂光一同下峰。
青蘿一頭如絲緞般的長發(fā),隨著春風的吹拂,而飄揚顫動。她一雙眼睛,微微有些發(fā)紅,她此時已不再流淚,她已明白,人死不能復生。
唯有報仇,為己報仇,為青狐一族報仇,為白虎一族報仇!
三月初一,本就是她和連叔早就商定的日子。
這一日,她和呂光就要離開虎頭峰,前去西陵郡城,參加百草園弟子的招募大會。
小白仍舊睜著一雙赤色眼瞳,它溫順的趴在呂光懷中,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白如冰雪的皮毛不見一絲雜色。
它還是一頭幼虎,它遠遠沒有這些修煉成妖的成年白虎,有著如此豐富的情感。
它只知道,那個以前經常給它野雞山兔的老人,今天早晨沒有來喚醒它。
它知道韓千帝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虎頭峰上了。
它很怕連叔也是那樣。
它不會說人話,它從呂光衣衫中,向外探出小小的腦袋。它想從面前這些白虎身上,捕獲一些信息。
“先生,連叔在世時,就經常囑咐你要照顧好小白。我們實力微末,斷然沒有能夠保護小白的實力。就讓它跟著先生吧?!?p> “先生,保重?!?p> 一眾白虎們向呂光躬身行禮。
“有事,可下峰去找我狼族?!毖前卓蛞槐姲谆⒍摰馈?p> “先生,靖道司!”
白虎們又異口同聲的厲聲喊道。
呂光仍然背著韓千帝當日給他的那個包袱,他沒有裝很多東西,韓千帝所收藏的各種珍貴的前朝古書,他早就倒背如流。
他只帶了那片上書道德真經的竹簡。
還有……
那《陰神御雷術》上的文字已銘刻在他的神竅之內,絲綢化為流光,消失不見。
呂光知道白虎們這句話的深意。
他沒有多言,仍然只說了那句話。
“靖道司,一定會亡?!?p> 白虎們站在崖畔目送著三人漸漸遠去的背影。
不知何時,春雨又下,雨絲如針,扎的人很痛。
……
十日后,西陵郡城,城門外。
清晨,春雨仍舊在下,淅淅瀝瀝。
白奎和青蘿分別站在呂光左右。
呂光滿身風塵,向城里望去,卻是看見了一個認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