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駱伽(二)
蒂蓮將駱伽安排在‘元華寺’一間小禪院內,并指派一個年幼的小廝照顧他起居,劉君塵每日午后帶著一位年過五旬的老大夫來給他換藥,不過也只過了五日,駱伽便開始自己開方子療傷。
劉君塵見他似是懂些醫(yī)術,便也隨他去,只是每隔三日會派人上山去送他需要的藥材和日常所需。
駱伽醫(yī)術了得,他自己照顧傷勢,不過十日左右便能下床走動,半個月后身上所有傷口都已結痂,行動便與正常人無異。
正在琢磨著劉君塵下次來便與他辭別,那銀子就等自己回頭手頭寬裕了再還,但又一想起那清塵漂亮卻視財如命的少女,便覺得此舉必然不可行,不由暗覺麻煩。
駱伽陷入糾結時,第二日蒂蓮便像未卜先知般來了,與她同來的人,一襲清碧箭袖錦袍身形高大精健,他負手跟在蒂蓮后面神態(tài)閑適笑如清日生輝。
二人一前一后跨進門,駱伽一眼便認出那男子是誰,畢竟他曾隱藏在大軍中有差不多兩年的時間,謝家嫡孫,如今的驍騎將軍謝珩煦。
他識得謝珩煦,謝珩煦可不識得他,過來之前蒂蓮不肯說,眼下見到屋內這白衣素袍面貌俊朗的男子,不由眉心一厲,看著駱伽的眼神便帶了些煞氣。
駱伽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連忙收回視線看向坐到桌邊的蒂蓮,這謝珩煦出入沙場殺人不眨眼,這一瞪眼還真是讓人覺得不寒而栗,不會是認出自己了吧?
仿若未看到二人的眼神交鋒,蒂蓮神態(tài)悠然的自懷里取出幾張紙鋪在桌面上,月眸一彎看著駱伽道,“這些是你這段日子來請醫(yī)抓藥和日常所需的花銷,都記在上面了,你看看吧?!?p> 謝珩煦聞言神色一動,收回凌厲的視線,跟著坐到蒂蓮身邊,睨著駱伽。
沒了那逼人的眼神,駱伽咽了口口水,伸手拿起那幾張紙,這一看,便覺得自己險些被口水噎死,抬眼難以置信的看著蒂蓮,薄唇哆嗦,“你...你...,你這么差銀子?”
蒂蓮笑的月眸彎彎,一字一句道,“天生愛財,瞧不得別人欠我?!?p> 杏眸瞪圓,駱伽皮笑肉不笑的磨著后槽牙道,“那些藥材都是藥鋪常見,怎么會貴到千兩!”
月眸清潤,蒂蓮一臉無辜看著他,“我的人來來去去也是花費勞力的,真算起來,還是便宜你了。這么說吧,你的命難道不值千兩?”
駱伽被噎的心口直疼,握著拳頭捶了幾下,翻著白眼直言,“我沒銀子!”
蒂蓮便笑了,探身自他手中抽回那幾張欠據(jù),隨意揚了揚,一臉‘意料之中’笑盈盈道,“沒銀子不要緊,可以改簽賣身契?!?,說著,真的自腰間取出一張疊的整齊的紙扔給他。
駱伽頓覺自己被這狡詐的丫頭哄了,怒極拍桌而起,叉著腰跳腳,“賣身契?!虧你這丫頭片子敢說!你可知道爺我是誰?堂堂‘毒俠駱伽’,會跟你這丫頭簽賣身契?!最多給我半日,你放我離開,銀子我雙倍送到‘食客歡’!”
他這話說完,蒂蓮笑面不改不為所動,一旁的謝珩煦卻扶案起身,擰著眉頭盯著他,猶如獵豹盯著食物一般駭人,駱伽當即閉了嘴,面色尷尬的抿了抿唇。
蒂蓮笑著歪了歪頭,聲線輕柔,“你居然能被人傷的只剩一口氣,現(xiàn)在又對救命恩人出言不遜,可見品行也不足以讓人信任,我若是放你離開,再也尋不到了可如何是好?這樣的賠本買賣我可不做。”,言至此看向謝珩煦,淺笑道,“子煦,既然他拿不出銀子,又不肯簽賣身契,那就隨便手也好腳也罷,留下一只算是償還了,日后再見也兩不相欠?!?p> 杏眸瞪得圓圓,駱伽便見謝珩煦淡淡一笑,盯著他問了一句,“砍手跺腳太過血腥,不如廢了他手腳筋脈吧?”
激靈靈打了個寒顫,眼見蒂蓮頜首,謝珩煦手掌一番匕首出鞘,駱伽跳腳大喊,“慢!慢慢!”
謝珩煦鳳眸一瞇,蒂蓮卻笑得眸如彎月,一臉純真的看著他,“你想好了?”
駱伽在江湖胡作非為數(shù)載,今日是頭一次想哭,他扯出一抹比哭還難堪的笑臉,哽咽道,“我簽,我簽。”
言罷,小心靠到桌邊,將桌上那張疊的方方正正的紙拾起,一臉哀莫大于心死的慢慢拆開,卻在看到雪白的宣紙時神色一怔,抬眼看向蒂蓮。
清素絕麗的容顏上笑意溫和明媚,已經(jīng)沒有了方才那副‘扮豬吃老虎’的模樣,一旁的謝珩煦也一臉閑適的重新落座,悠悠然的倒了杯茶。
薄唇抖了抖,駱伽揚一揚手中空白的宣紙,斜著眉問蒂蓮,“這是何意?”,這下他是真的被這丫頭給唬了,還差點唬的哭出來。
駱伽頓覺丟臉,惱羞成怒的重新坐回去,將手里的紙揉的稀巴爛,瞪著眼看蒂蓮,卻也沒敢再張狂咒罵。
素手輕縷廣袖,蒂蓮淺笑道,“既然你答應了為我所用,那我便不客氣了?!?p> 駱伽心下不甘,繃著臉反駁道,“什么為你所用,我只是在償還欠你的銀兩,他日還清了,我們便一拍兩散,再見就誰也不識誰!”
蒂蓮不以為意,黛眉輕挑隨意道,“好,就依你所言,不過這要怎么還,卻是由我來說了,畢竟我救的可是你的命?!?p> 駱伽咬牙,“只要不是危及性命之事,你只管提。”,言下一頓,突然想起什么,立刻補充道,“在這期間,你要負責我的安危,外面還有許多人想要我的命。”,言罷看了謝珩煦一眼,如謝家,若是想藏匿一個人,那是輕而易舉。
眉峰一挑,謝珩煦低沉道,“在你還清債務前,誰也別想要你的命。”
這話雖然不中聽,但好歹是答應了,駱伽撇撇嘴,沒敢頂嘴。
此時蒂蓮道,“我倒是有一主意,明日你便剃度出家,想那些人定然猜不到你會阪依我佛的。”
唇角抽搐,駱伽嗤笑,“開什么玩笑!我堂堂‘毒俠駱伽’,會剃度出家?”
蒂蓮輕輕一笑,一字一句道,“這是你要為我做的第一件事,只有這樣,別人才不會懷疑?!?p> 駱伽瞪著眼,再次握拳用力捶了幾下胸口,他覺得自己簡直是羊入虎口,這個女子不是蛇蝎是什么?要一個堂堂胸懷天涯的大男子剃度出家,虧她說得出口。
等到二人離去,想起蒂蓮一副沒得商量的神情,駱伽真的哭了。
第二日一早,劉君塵便親自過來,領著不情不愿一臉悲痛欲絕的駱伽前往主持方丈的禪院。
“這是劉某的遠方侄子,他家逢驟變孤苦無依,眼下生無所戀,劉某想讓他在這寺中參些佛性修養(yǎng)身心,還請方丈大師日后多加照顧,劉某在此謝過?!?p> 那白眉花甲的老和尚聞言,看向他身后耷拉著臉一臉灰敗哀莫大于心死的駱伽,頓時信以為真,長嘆了口氣,悲天憫人的安慰了駱伽一番。
于是,駱伽便剃度出家,在這元華寺化身為一和尚,每日最大的樂趣,便是躲在地下挖出的通道里喝酒吃肉,這一混,便是三年。
三年的一點一滴在腦海里一一掠過,駱伽回神時卻見蠟燭已燃盡,窗外的天際漸漸方亮,竟然在桌邊坐了一夜。
薄唇淺淺勾起,駱伽心道,起初蒂蓮與謝珩煦一同往元華寺的那次,他本以為她是謝家小姐,畢竟若是尊榮如謝家,有‘食客歡’這樣大的私產(chǎn)也在情理之中。
直到一年后,那年六月雨季,他偷著下山到‘食客歡’拿酒,正巧遇上謝珩煦在大擺流水宴,一時好奇便問文叔,這是什么喜事。
文叔笑的滿面歡喜,“謝家向左相府下聘了,煦爺小登科,如何能不喜?”
駱伽聞言一臉詫異,想起曾在京城聽到的傳言,不由悄聲問道,“聽說左相千金容貌無雙堪稱京城第一美人,不知可是真的?”
文叔挑著眉一臉怪異的看他,“自然是真的,這京城再無人能比肩了?!?p> 見他好似看白癡一樣看著自己,駱伽咂了咂舌,忽然想起那清姿卓越的身影,不由眸色柔潤喃喃道,“難道比她還美?那得美成什么樣子?難怪謝珩煦這樣得意?!?p> 文叔的神情更加怪異,低聲問道,“你說的她?是誰?”
這下?lián)Q駱伽神情怪異了,一臉嗤笑的看著文叔道,“還能有誰?左相千金我是沒見過的,不過你家姑娘卻是我平生見過最美之人了。”
文叔聞言怔愣的瞧著他,片刻哭笑不得,伸手拍了他光溜溜的額頭一下,“你這是白日說醉話呢?姑娘當然是最美之人,我不是說了,京城內再無人能與她比肩?!?p> 話音落,駱伽蹙著眉撫了撫額頭,隨即神情一僵,似是想到了什么,唇色微白直直看著文叔,“...文叔,我還不知...你家姑娘的名諱?!?p> 文叔搖了搖頭,絮絮叨叨的道,“你這大大咧咧的粗性子,可該改改了,如今也是替姑娘做事的,怎么能這么糊涂,合著半天你還沒搞清楚姑娘是誰?你記著了,我家姑娘便是名揚京城的‘第一美人’,堂堂左相爺?shù)牡张偕徯〗恪!?p> 手下一松,提著的‘梨花釀’碎了一地,駱伽失魂落魄,江蒂蓮?不是謝家小姐,而是江蒂蓮。
謝珩煦鐘情的左相府千金,江蒂蓮。
那是他第一次與人打聽她的名諱,卻也在瞬間,便讓他悵然若失愁腸百結。
那夜他在元華寺最高的‘普陀塔’上站了一整夜,才相信了師父的話,原來他說‘情深總緣淺’不是唬人的。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