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的所有部隊和民眾,我是博克元帥,請你們放下武器,我們已經投降,蘇聯紅軍將接管柏林防務。德意志民族將在廢墟上重建,我們。。?!?p> 一輛半履帶車從高昂著炮管的t3485坦克面前緩緩開過,播放著德國人的投降通告,它的身后,跟著一隊德國俘虜,他們有的哭泣,但更多的,是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雖然他們的家園滿目瘡痍。
他們中間,一半是天真的孩子,一半是佝僂的老人,他們沒有合身的軍服,更多的,只是在手臂上纏個萬字的袖章,衣服破破爛爛,就好像討了一輩子飯的吉普賽人。
成坐在坦克上,看著這支奇怪的隊伍走了過去,柏林的街道是如此破敗,磚瓦滿地,樹木凋零,很多建筑物只剩下了一點墻面,很多德國民眾已經從地下室里鉆了出來,一些人看著被徹底摧毀的家園痛哭流涕,但更多的人,已經開始在廢墟中尋找可用的東西,重建之路,太過漫長,他們不愿意放棄一點點時間。
很遠的地方,大炮依然在轟鳴,黑煙滾滾,可那也只不過是戰(zhàn)爭的殘余了,德國人顯然已經放棄了戰(zhàn)爭。
他們顯然厭倦了。
我們也是。
即使是勝利,即使是前所未有的勝利。
“成,下來吧,還有些頑固不化的**,會在角落里打黑槍?!倍癸炞吡诉^來,他抬頭看著成,目光里滿是關切。”
成低頭看了眼豆餅,微微一笑,翻身跳下了坦克,手肘磕在坦克擋泥板上,發(fā)出金屬的悶響。
“連里面找過來了很多德國姑娘,你要不要去看看?”豆餅一邊說,一邊遞了根煙給成,“還是蘇聯貨,德國已經找不到煙草了?!?p> 成接過來,點著了,吸了一大口,又慢慢吐出淡青的煙來,說到:“伊萬去了,哈赫爾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就算了吧,你怎么不去呢?!?p> 豆餅也點了根煙,靠著坦克抽了起來,眼神里露出迷茫,他說:“戰(zhàn)爭結束了啊,我可以回家了,可是就我一個人回去了,也不知道父親在不在了。”
好像囈語。
成不說話了,他的家人兇多吉少,可戰(zhàn)爭開始以來,他就沒有回過一次家,至今也已經四年有余。
還有溫潤柔美的娜塔莎,如果沒有照片,估計他已經記不起她的模樣了。
他又想到自己的那兩位好兄弟,奧列格和謝廖沙,已經深埋底下的他們,已經看不到勝利的旗幟。
成深深地嘆了口氣,沒想到眼淚卻出來了,他趕緊抹干了眼淚。
一隊紅軍從成面前經過,五十來名步兵,在白天喝的酩酊大醉,互相攙扶著,互相開著玩笑,很開心,他們不時用腳試探著路上的廢墟,從磚塊到燒到只剩渣的嬰兒車,一旦重量合適,就一腳把這些垃圾踢飛。
帶頭的少尉突然唱起來:“伏爾加小子來到了大柏林,就像老虎進樹林,德國姑娘就是好,一塊面包就搞定!”
后面的步兵們起哄起來:“姑娘帶到哪里去?路邊小巷就能行!”
在廢墟中勞作的德國民眾都站起身來,木然地看著這些征服者們,很多人在隊伍過去后,跪倒在地,痛哭流涕。
成看著這一切,剛剛擦干的眼淚又涌了出來,他想起奧列格的話:“成,你永遠成為不了一名真正的戰(zhàn)士?!?p> 仿佛奧列格那張嚴厲的臉就在眼前。
“比申克·阿里謝多·伊里奇·成!”
肥胖的女人站在禮堂的主席臺上,她的頭上掛著寫著“梁贊機械學院畢業(yè)典禮1939.6.30”的橫幅,不知哪里來的一陣風吹來,橫幅抖了抖,掉下來一小塊石灰在胖女人身上,胖女人眉頭一皺,卻只是用手拂去筆挺的列寧裝上的臟物。
臺下坐著的黑壓壓的人群聽了名字,卻起了一陣小騷動,有個人不知說了一句什么,大家都笑了起來。
成不情愿的站起來,他滿臉的尷尬,離開座位,低著頭,快步向主席臺上走去。
眼看著就要到主席臺上了,卻不知被誰伸出的腳絆了一下,成一個趔趄,差點撲倒在地。
身邊卻有個人大聲說了一句話,惹得整個禮堂都哄笑起來,連胖女人和主席臺上坐的校領導,都露出了笑意。
這回成聽清了,那人說的是:看吶,矮猴子像狗一樣搶食吃!
成很想憤怒,卻怒不起來,自尊心讓他抬起頭,大踏步的走上主席臺,先對著校領導們鞠躬,又來到胖女人面前,鞠躬,然后略帶緊張的看著胖女人。
胖女人吹了一下話筒,又大聲說道:“成,伊久姆機械制造廠!”
人群里又是一片哄笑聲,成抬起頭看著胖女人,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腦袋里一片空白,幾乎是機械般的接過了胖女人遞過來的畢業(yè)證書和就業(yè)證。
胖女人輕聲說:“成,這是我們仔細考慮過的,你家就在伊久姆附近的村子,你在這里工作離家近?!?p> 成抬頭看著她,感覺渾身都在不自主的顫抖,他噙著淚,說:“謝謝,主任?!?p> 然后,成轉身跑下主席臺,跑過人群,跑出禮堂,直接跑到了梁贊溫暖的陽光下。
他一直跑到了校門口邊的花壇,但他再也忍不住,蹲下用證書蒙住臉,哭了起來。
我努力了這么多年,才從烏克蘭的鄉(xiāng)村來到這位于梁贊的機械學院,得到的都是什么?
那么多人,嘲笑我的黃皮膚,嘲笑我的矮個頭,嘲笑我的烏克蘭口音,“黃猴子”,這一恥辱的稱呼,伴隨了我整整三個年頭。
如今我畢業(yè)了,我原以為可以離開這個地方,去做一個有用的人,用自己的所學,去實現自己的機械夢想,可現在,我卻被分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那個殘破的小城,去當一名普通的,永無出頭之日的工人。
成木然地蹲在那里,想著這不公平的一切
成在花壇里一直待到了日落,等禮堂陸陸續(xù)續(xù)的出來人,他才反應過來,趕緊向宿舍跑去,想收拾行李,盡快回家,不然,那些人看到他,可是不會給他好果子吃的。
宿舍的人都沒有回來,他們應該都去狂歡了,他沒有遲疑,收拾了三大包東西,一包背在了身上,手上拎著兩包,出門去趕晚上去伊久姆的火車。
剛跨出宿舍門,他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樹下,身材一樣的矮小,但是秀麗的裙裝卻顯出她的身姿。
成很想低頭繞過她,她卻招了招手,輕聲道:“成?!?p> 他只好放下手上的東西,笑了笑,也打招呼道:“娜塔莎?!?p> 娜塔莎走到他面前,她是韃坦人,跟成是一屆的,由于各方面都比較類似,所以很自然的關系不錯,她是少數幾個叫成真名的人,此時,她正用細長的眼睛打量著成,而他卻不好意思看她的臉,只是低頭瞧著地面。
“成,你就這么走了?”娜塔莎依舊輕柔地說。
成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岔開了話題:“娜塔莎,你被分到哪里去了?”
娜塔莎一笑,說:“車里雅賓夫斯克,一個汽車制造廠,跟你的也差不多吧?!?p> 成苦笑著搖搖頭,說:“我那個伊久姆的制造廠,其實連制造的車床都沒有,只是一個修理廠而已,又殘又破,哪有車里雅賓夫斯克好?!?p> 娜塔莎微微一笑,說:“沒事,離家近,就好?!?p> 成嘆了口,拎起了包裹,娜塔莎卻一把拽過他的手,把臉湊了上來,他看到她細長的眼睛里滲出了淚水,很是緊張,頭不自然的往后躲,卻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低垂的樹枝上,直疼的他齜牙咧嘴。
娜塔莎也愣了一下,垂下了頭,說:“成,你說我們以后還遇得到嗎?”
成一下子愣住了,揉著頭的手停了下來,也低下頭,看見娜塔莎纖細的腰肢,想摟過她,卻不敢。
娜塔莎嘆了口氣,把手伸過來放在了成的手上,摩挲著,說:“成,以后要是能再見的話,你娶我吧?!?p> 成聽了一下子口干舌燥起來,心里很慌,卻點了點頭,機械地說:“好,我答應你?!?p> 娜塔莎抬起頭,對著他笑了下,伸出雙手環(huán)住他的腰,擁抱了他,成還沒反應過來,她就轉過身,跑走了。
成看著她在夕陽下的背影,心都顫抖了起來。
當晚,成登上了去伊久姆的火車,回家對于每個人來說或許都是開心的事情,但是對于他,心里卻是不一般的沉重。
成的先祖,是流放在寧古塔的中國囚徒,到了日俄戰(zhàn)爭的時候,他的祖父由于對舊沙俄軍隊有貢獻,就帶領著一家子人來到了俄羅斯,成了俄羅斯公民。等到了大建設時期,一家子人才流落到伊久姆這個地方。伊久姆有著豐富的森林資源,當時有很多人都在這里砍樹燒炭提供給城市,憑著中國人特有的機智,年邁的祖父和年輕的父親并沒有也去伐木,而是燒磚建起了很多的房子,或賣或租給別人,因此在伊久姆旁邊的鄉(xiāng)村立了家。
成的母親是中國勞工的女兒,幾歲的時候就被祖父買下,后來與父親青梅竹馬,日久生情,就結了婚。
而成自己就出生在伊久姆的鄉(xiāng)下,雖然身邊都是烏克蘭式的環(huán)境,但家人們卻始終給他以中國式的教育,對于漢字漢學,他是很熟稔的。
在成十二歲的時候,母親又給家里添了一個小妹妹,她就好比天使一樣,讓成的整個家,更加溫暖。
今年成已經十九歲了,想想小妹妹,也該是活潑可愛的小姑娘了吧,想到這里,成又覺得,家,確實比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