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窗口,望著緩緩流動的洛水河,望著青石大堤上槐柳旁漫步的少年男女,望著大街上賣力吆喝的瘦弱商販,望著從窗下呼嘯而過的鮮衣怒馬。
那一縷暖黃色的陽光,緩緩的攀上她白皙而纖細的指尖,又從指尖一路向上,翠色的衣袖,單薄的肩膀,黝黑柔順的長發(fā),曲線優(yōu)美的脖頸,輕抿著的嬌嫩唇瓣……纖纖五指遮擋住了那一雙泛著水潤光澤的明眸。
漸漸加深的暖黃色無緣一見那雙美麗的眼睛,嘆息著烙印在她的手背上,又沿著手背一路向下,順著翠色的衣袖落在了手肘上。她放下遮擋雙眸的手掌,去觸摸那殘留在窗口的最后一縷溫暖。入手卻是冰冰涼涼,抬眼看遠方,已是殘陽如血。
她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問身旁的鈴鐺:“你看到他出來了么?”
“方才好像有一群人出來呢,卻不知道是不是他們,隔得太遠,看不清啊!”鈴鐺趴在窗口,垂頭喪氣道。
“你去打聽打聽,是不是已經(jīng)出來了?”
“小娘子,我們直接去思源齋等不就好了?”鈴鐺揉著迷蒙的眼睛,嘟囔道。
“你吃的閉門羹還不夠么?”王三娘瞪了鈴鐺一眼。
“鄭郎君若出宮了肯定會回家去的,咱們不會吃閉門羹的!”
“我不去見他,要他來見我才可以!”王三娘一臉不快道,“你還不快去!”
鈴鐺無法,只得跑去和皇城的守衛(wèi)們搭訕,得知新科進士們喝多了酒,都被送回去了。
王三娘頹然的坐倒在胡凳上,抬眼望向漸漸下沉在洛水盡頭處的夕陽,忽然間有些茫然,有些難過……我這是怎么了?王三娘問自己。
她沒有去思源齋。在最后一縷陽光湮滅之前,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廳堂里傳來了歡暢的說話聲。
王三娘靜靜的駐足門外。里邊傳來王氏夫婦的笑聲,他們正在談論鄭瑞。
“錦兒的眼光就是好??!鄭瑞這孩子,沒得說,該謙恭的時候有禮有節(jié),該張揚的時候也不乏少年人無畏之氣!”王寔滔滔不絕的說著鄭瑞今日在大殿上的表現(xiàn)。
崔氏和孟氏在一旁聽得也是開心,一個個跟著湊趣,都道王三娘尋了一個如意郎君!
是啊,鄭瑞一直都是她心中獨一無二的如意郎君……可是,他何時來見自己?他們很久都沒見了,今日匆匆一瞥,卻忽然間多了幾分陌生。她好害怕這種陌生。
就好像阿恕一般,越長大越是陌生。他是少年俊杰徐恕,他是鐵面無私為民做主的徐判司,可是那個會默默地聽著她嘮叨,無憂無慮的在郊野中肆意的阿恕,卻慢慢不見了。
就好像崔芳儀一般,越來越陌生,直到話不投機,直到面目全非,最后一去不回!
鄭瑞,你……可還記得自己許下的承諾?如此耀眼的你,還會愿意娶一個一無是處的我么?還會么?
幾日后,吏部的任命下達到了各位進士們的手里。或是外任,或是留京,不一而足。鄭瑞得了一個秘書省九品校書郎。這是個清貴的的職務,作為一名方入官場的新人,這是一個不錯的起點。何況鄭瑞年紀輕,這個職務又靠近中樞,只要鄭瑞有心,卻是有大把的機會讓他展露自己本領給大佬們看。不出幾年,他必定能有個不錯的前程。
王寔連連點頭,說鄭瑞這個職務安排的好,若是派到外地去任縣令,他還真有些舍不得將王三娘交給他。王澄是明經(jīng)科及第,名次也不靠前,若不是靠著王寔的關系,恐怕也難留在州衙里任職,對鄭瑞這樣的際遇不可謂不羨慕。
崔氏和孟氏兩人也開始忙碌起來了。這回,她們倆是圍著一臉郁悶的王三娘團團轉,又是量身段,又是選布料、選花樣,還忙著寫嫁妝單子。當然,這些都是私下里做得,現(xiàn)在鄭瑞還沒有上門提親,太明目張膽了可不好,他們怎么說也是高門大族,不能讓人家說閑話不是?但是王府內的氣氛明顯較往日不同,仆婢們臉上一個個喜氣洋洋的,嘴上雖不明說什么,心里卻是清楚,他們王家很快就會有一位進士女婿嘍!
王三娘被崔氏和孟氏的熱情感染了,雖然心里仍有些疙瘩未解,但這是她期盼已久的婚事,禁不住也跟著期待起來。
這日夜里,崔氏將王三娘留在自己房里,拉著她的手說了好一會的話。平日里忙著王府內外的大事小情的崔氏,已經(jīng)很少這樣耐心的坐下來與王三娘閑話了。
“唉,我們家錦兒終于長大啦!”崔氏握著王三娘的手,微笑道,“等嫁出去了,卻是不容易見面了!”
“阿娘說什么呢!”王三娘臉上羞澀,不依的靠在崔氏的懷中,嘟囔道,“阿娘若舍不得我,我便留在府里好了,天天陪您!”
“胡說!”崔氏點了點王三娘的腦門,嗔怪了一句。她轉身從枕邊拿出一個青漆的檀木匣子,交給王三娘道:“這是阿娘的一些體己,里邊有房契和地契,還有幾間鋪子,你自己要收好了!你如今長大了,平日里阿娘也教了你不少,以后要自己管理這些了,不準給我瞎胡鬧,可明白?”
“阿娘這是做什么,我怎么能要你的體己呢?”王三娘推拒道。
“傻孩子,這是阿娘專門給你備的嫁妝,你到了夫家,若沒些自己的體己,哪里是那么好立足的?”崔氏摟著王三娘,語重心長道,“聽話,阿娘是過來人,聽阿娘的沒錯!”
見此,王三娘只好收下了這份沉甸甸的體己嫁妝。
撫摸著有些年月的檀木匣子,王三娘問道:“這是阿娘當年的陪嫁吧?”
崔氏沒有回答,只是笑著摟緊了王三娘,囑咐道:“照顧好自己!”
王三娘默默地點了點頭,心思已飛出了窗外,心道:鄭瑞,我都準備好了,你什么時候來兌現(xiàn)承諾呢?
一日、兩日、三日……王三娘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日子,就好像小時候掰著手指頭等著乳娘阿喬回來一般??上?,阿喬一直都沒有回來,直到她去世后,她才看到了她那冰冷的軀體,蒼白的臉龐。
“鈴鐺,你去打聽了么,這幾日鄭瑞都在做什么?”王三娘緊張兮兮的問道。
“阿莫回來說,鄭郎君這幾日不是去赴宴,就是呆在府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哦,對了,阿莫說他今日去思源齋找忠叔嘮嗑,碰到了鄭記商鋪那個姓錢的賬房了……其他的,就沒什么了。”鈴鐺如實道。
聞聽此言,王三娘秀眉輕蹙。鄭瑞這廝在忙活什么,不是應該先找個媒人來提親么,莫不是真的忘了他對自己的承諾了?
腦海中忽而閃過秦綠枝千嬌百媚的臉來。莫非鄭瑞如此反常是與她有關?王三娘咬唇思索起來,話說鄭瑞那一夜是不是與秦綠枝達成了某種協(xié)議?又通過秦綠枝從賈藺那里了解到了什么真相呢?
王三娘百思不得其解。可惜她不是那傳說中的江湖人士,否則,她定要將這二人捆起來,好好問出個一二三來!
“呀,鄭瑞不會是……”王三娘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不會是秦綠枝以此要挾鄭瑞納她為妾吧?所以,鄭瑞才會不好意思來見自己?越想越覺得是這么回事,她心中暗恨不已,將嬌嫩的唇瓣都咬出了血印子。
如此焦躁的琢磨了幾日,王三娘又忽然之間自己想通了。若是鄭瑞不好意思見自己,那日他與她招手,他怎會大大方方的回應,他的神情也沒有絲毫的尷尬,只是情緒有些復雜罷了……或許是自己想太多了。
可是,他老是不上門算怎么回事?!
焦灼的王三娘坐立不安起來,她終于忍不住了——丟臉就丟臉吧,老是傻等著,可不是本娘子的風格,所以她決定現(xiàn)在就去找他問個清楚!
王三娘抬步出門,迎面撞上了崔氏和孟氏。
“這是上哪兒去?”
王三娘臉兒一紅,道:“我,我要去找鄭瑞,問問他怎么回事,都這么久了還不來!”
“胡鬧!”崔氏沉下臉斥道。
孟氏莞爾一笑道:“三娘這是等不及要出嫁了!”
“哪兒有女孩家親自上門去催婚的?你讓我們王家的臉面往哪兒擱?”崔氏責怪道。
“我和他都說好了,等他金榜題名,就來下聘的,可現(xiàn)在都過了這么久,連點動靜都沒有……我要去問清楚,不然我心里不踏實!”王三娘直言道。
“你這孩子,婚姻大事非同小可,自然要謹慎些。那里是說上門就上門的?”崔氏安撫道,“總得讓他家里人知道吧?”
“是啊,你這妮子著什么急,想必他是在等著家里人的回音呢?!泵鲜嫌H熱的挽著王三娘,帶著她往屋里走,道,“我可打聽過了,他父母親都在揚州呢,這一來一回的可不得花上好些時候?”
聽她們倆說得很有道理的樣子,王三娘默默接受了這番解釋。只是心里頭還存著諸多疑惑,比如按照鄭瑞以往的習慣,他若只是等家里的回音,肯定會事先告訴自己一聲的。何況她前幾次登門,這家伙似乎是有意無意的在回避她,這又是為什么?
就在王家上下的殷切盼望,及王三娘時而焦慮不安時而滿懷期待的情緒中,四月很快就過去了,轉眼間便是五月端陽了??舌嵢鹑耘f沉寂著,沒有半點上門提親的跡象。
王三娘已經(jīng)焦灼的麻木了。因著崔氏和孟氏拘著她學什么規(guī)矩禮儀、主持中饋之類的事情,她不能親自去催促鄭瑞,上門去問個究竟;派了阿莫和鈴鐺他們去思源齋,又見不到鄭瑞本人,自然收獲甚微。所以,她就只能這么傻乎乎的等著,等得沒精打采,連胡思亂想的興趣都沒有了。直到薛瑛找上門來,才讓王三娘有了幾分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