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八章 三問定情
蕙真微微一笑,如含笑玉蘭,頗為賞心悅目,一對梨渦若隱若現(xiàn),又平添了三分甜,讓人望之失神。
徐恕耳根一紅,趕忙將視線從那張如花笑靨上挪開,定了定神,作揖行了一禮,方才問出了疑惑,“道人怎知某遠(yuǎn)道而來?”
“吾觀郎君這身量骨相,當(dāng)來自中原腹地?!鞭フ娌痪o不慢的笑答,“小道在此地設(shè)攤?cè)d,圍觀者早已見怪不怪,唯有初來乍到,才會如郎君這般面帶好奇、目露探究之色?!?p> 方才分明見她全神在處理紛爭,竟還有余力來觀察他這個外來客,不愧是傳聞中的奇女子,徐恕目露欣賞之色,正式自我介紹道:“在下徐恕,洛陽人士,初到貴寶地聞聽道人軼事,方才好奇前來?!?p> 蕙真頷首,卻道:“天色不早了,小道要回觀做晚課,郎君可明日再來。”
言罷,蕙真與徐恕施了一禮,便悠悠然入了玉清觀。
徐恕望著那飄然而去的高挑背影,一時失神。
次日,徐恕依約前來。蕙真已經(jīng)接了一樁生意,替一老婦人寫訴狀。
徐恕好奇之下,湊近一看,發(fā)現(xiàn)那蕙真不止寫得一首好字,所寫訴狀也是條理清晰,入情入理,不亞于他這個法曹。
蕙真寫完訴狀后,見徐恕目不轉(zhuǎn)睛的圍觀,調(diào)侃道:“君子,當(dāng)非禮勿視?!?p> 徐恕面頰一紅,趕緊后退一步,拱手致歉,“失禮了?!?p> 見他如此,蕙真噗嗤一樂,哪有半點責(zé)怪的意思。徐恕恍然抬眼,見那女冠眼中倒映著自己的狼狽,又渾身不自在了起來。
“郎君與小道有緣,小道破例替你解三卦,一日一問一卦,酬金隨意,如何?”蕙真笑盈盈的問他,到讓徐恕怔了一怔。
一旁陪同的友人提醒道,“她可從來不給人解卦,這等機會可遇不可求,還不趕緊應(yīng)下!”
聞言,徐恕心中頗為詫異,不知自己哪里投了這女冠的緣,心下驚疑,嘴上只好先應(yīng)下。
“郎君所詢何事?”蕙真斂了笑容,一本正經(jīng)的問道。
徐恕游學(xué)近一載,拜訪了諸多名師益友,仍未找到心中答案,哪里會相信眼前這個年輕女冠能替他解什么惑。于是他拿方才訴狀一事隨口編了個問題,“方才那位老婦人訴告之事怕是難成,道人既懂律法,為何不如實相告?”
那位老婦人有一女方氏,嫁與同村男子高麻為妻兩載。高麻好酒,醉后屢屢毆打方氏。某次,方氏不堪忍受家暴,突然暴起反抗,致使丈夫摔倒,后腦觸地而亡,縣令判方氏過失殺人,徒三年,這是按照唐律來判的,并無問題。
可蕙真卻在訴狀上提出判罰過重,要求縣令改判。
蕙真不假思索道:“無論是這條律法,還是縣令的判決,既不合情也不合理,自然得改?!?p> 徐恕訝然,卻不是驚訝她的言語,而是那種理所當(dāng)然的態(tài)度。他蹙眉問道:“道人是方外人,不懼世俗??尚薷穆煞ㄖ拢闶窃紫喽疾荒茈S意置喙,區(qū)區(qū)一個縣令如何做得了主?道人寫這樣的訴狀,卻要那婦人白白奔波一場!”
聽他言語中有責(zé)怪之意,蕙真反而正眼打量起了眼前這男子。
“方才那婦人問我,為何律法中,夫過失殺妻,可以沒有任何懲罰,而她家女兒過失殺夫,卻要判刑三年?她又問我,既然夫毆傷妻子,按律該挨鞭子,為何高麻屢屢毆妻卻從未受過處罰?她還問我,她家女兒還有嗷嗷待哺的幼兒無人照看,若方氏入獄,這孩子又該如何自處?”
“這三問,小道答不上來,不知郎君有何高見?”蕙真挑眉反問。
這下子,徐恕也沉默了下來。
“既然你我都答不上來,索性讓她去問一問縣令,解一解心中疑惑,不好嗎?”蕙真道。
知那老婦人心有不甘,所以她便助她知難而上,去討一個公道?
徐恕雙眼一亮,轉(zhuǎn)瞬又暗淡了下來,他也曾奮起抗?fàn)?,想為蒙冤者爭一個公道,但結(jié)果又如何呢?
蕙真亦不再言語,隨手取出一只簽筒放在案上,里面有一把竹簽。
蕙真抬手示意,“請吧?!?p> 徐恕從不信鬼神,更不碰占卜之事,此刻騎虎難下,只好伸手從簽筒里隨意取了一支簽子,心里別提多別扭了。
將簽字掉轉(zhuǎn)過來,上面寫著四個字:事在人為。
徐恕心頭一動,若有所思。
“一紙訴狀自然無法撼動律法鐵條,但是人可以。”蕙真道,“若人不知不公而忍受,不公也變成了公道;若人明知不公,心中自然不甘,不甘就會去爭,人人抗?fàn)?,便是民意,君王亦不能輕視。小道以為,‘有所為’,方能‘有所得’?!?p> 見徐恕聽得認(rèn)真,蕙真笑問,“徐郎君,此簽可為正解?”
徐恕這回是真正的驚訝了。蕙真用平平淡淡的口吻,卻說出了最振奮人心的話語。胸中郁氣忽然散了開去,豁然開朗,靈臺清明。何為聽君一言醍醐灌頂?這便是了!
“徐恕受教,多謝道人解惑!”徐恕恭敬作揖。
蕙真受了他這一禮,面上的笑容越發(fā)燦爛了些。
徐恕心中還有諸多言語,還想與這位志同道合的女冠探討一二。
蕙真卻道:“今日一問一簽已畢,郎君明日趕早?!?p> 聞言,徐恕心中頗感悵然,但他沒有強人所難的習(xí)慣,只好依言告辭。
第二日,徐恕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天一亮便趕了過來,等了一個時辰,才看到蕙真從玉清觀中出來。她一看到徐恕,頰上的梨渦便不自覺的深了幾分。
“郎君今日所詢何事?”蕙真整了整衣擺,兩袖一展,趺坐席上。
徐恕與她對面而坐,俊朗的面上也帶上了笑意,問出的問題卻沒那么好答。
“道人可遇到過無法勸和之紛爭,無門可訴之冤屈?”
蕙真聞言,竟發(fā)起了怔,似是在回憶,又似在思考。這一思考,時間便有些久了,徐恕也不打擾,只靜靜地候在一旁。遠(yuǎn)遠(yuǎn)觀之,仿佛兩個下棋之人,蕙真舉棋不定,于是雙方陷入了僵持。
見對方遲遲不答,徐恕正想著如何開口解圍,蕙真忽然搖起了麈尾,清風(fēng)習(xí)習(xí),令人神清氣爽。同樣神清氣爽的還有回過神來的蕙真。
她抬眼看向徐恕,眸中似有流光閃爍,“塵世紛亂,人心難測,無解之爭,未結(jié)之屈,自然多不甚數(shù)。不過,徐郎君要問的,恐怕不是有無,而是何如?!?p> 見她先解了題意,徐恕面上笑意更盛,越發(fā)認(rèn)定此女可為師友,“小子愿聞其詳!”
蕙真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那只簽筒推到徐恕面前,“郎君何不抽上一簽,聽聽天意如何?”
徐恕依言抽簽,此簽仍是四個字,寫的是:順其自然。
蕙真微微一笑,開始解簽:“凡執(zhí)著于結(jié)果的,難免會失了本心。故而,謀權(quán)者,不擇手段,謀利者,不談仁義。謀天下太平者,必先挑起兵戈。郎君若要求一個地獄無冤魂、人間無紛爭之世道,除非人人為鬼神。而鬼神,非人哉?!?p> 聞言,徐恕拊掌笑嘆,“道人所言甚妙,人性如此,確實強求不得?!?p> 蕙真與徐恕相視一笑,繼而正色勸道:“生而為人,力有不敵。若一生行事能盡力而為、問心無愧,君自可安枕矣。”
蕙真此言,真誠通透,也解開了徐恕心中另一道枷鎖。他起身,發(fā)自內(nèi)心的向蕙真行了一禮。
一問一簽結(jié)束,徐恕本該離開。躊躇片刻,素來穩(wěn)重到一絲不茍的人,竟然張口撒了個小謊,“在下今日忘帶酬金,不知可否以勞代酬?”
蕙真但笑不語,頷首默認(rèn)了徐恕的建議。
徐恕親自為蕙真研墨,供她書寫訴狀。被搶了活的小婢秋穗倒是落了個清閑,她瞧了瞧蕙真的神色,又見那徐恕殷勤,抿嘴一笑,便乖覺的退到了一旁。
一日光景轉(zhuǎn)眼即逝,徐恕從未覺得光陰如此短暫。
這一日,他陪著蕙真接待了不少求告者,解了數(shù)樁紛爭,寫了不少訴狀。這本就是徐恕擅長之事,自然也幫了不少忙,也讓蕙真對他屢屢刮目相看。徐恕也從這一日的體驗中,多了不少感悟。他發(fā)現(xiàn)此地愿意訴訟之人遠(yuǎn)遠(yuǎn)比其他地方要多,人們想要被公平對待的意愿也比其他懵懂百姓要高得多。
雖然蕙真只是憑借自己的智識做了些舉手之勞之事,但其意義卻遠(yuǎn)非單純的止紛寫狀,而是在潛移默化中,開啟了民智,讓人們明白了什么是不公道,什么是可以爭的,而什么又是不當(dāng)做的。此舉與王道教化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王道教人如何做個順民,而蕙真教人如何做個堂堂之人。
第三日,徐恕又早早的候在了玉清觀外。
“郎君今日所詢何事?”又是一如既往的開場白。
徐恕卻搖了搖頭,“道人已解了在下心中所惑?!?p> 蕙真聞言一笑,“那今日便只解一簽,不收酬金?!?p> 徐恕熟練的取了一根竹簽,本是隨意一瞥,待看清上面的字后,俊朗的面孔騰地一下成了塊紅布,抬眼見蕙真那如玉蘭花般皎潔的面容笑盈盈的望著他,徐恕更加手足無措,素來能言善辯的嘴也語無倫次起來,“這簽……怎么……怎么……是五個字……”
一旁的小婢秋穗噗嗤樂了,“郎君這話好笑,誰規(guī)定簽上只能有四字的?”
“不得無禮?!鞭フ娴闪饲锼胍谎?,替徐恕解圍。
這可真不能怪徐恕大驚小怪,實在是這五個字讓這位“心中有鬼”的謙謙君子心跳加速,上書:緣,妙不可言。卻是一支實打?qū)嵉囊鼍壓灐?p> 待徐恕冷靜下來,蕙真問道,“徐郎意下如何?”
她問得認(rèn)真,沒有半分玩笑之意。在徐恕看不見的桌案下,蕙真那一雙嫩蔥似的手已經(jīng)將衣擺擰出了褶。這兩日來,她又何嘗不是輾轉(zhuǎn)反側(cè)。
雖未言明,徐恕已然意會。
面前的女子,早已令他心折,否則他為何逗留至今??稍绞莿有?,越不能輕率回應(yīng),這不止是一次怦然心動,還是一份沉甸甸的責(zé)任。
那日,他沒有給她答案,而是認(rèn)真請求道:“可否容某兩月之期,屆時某必定親自答復(fù)女郎。”
徐恕如此表現(xiàn),反而讓蕙真更加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人,她欣然頷首,“好,我等你?!?p> 于是,便有了徐恕與王三娘那一次談心。
與王三娘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徐恕原本是打定主意非王三娘不娶的,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他從小認(rèn)定的順理成章的事情竟會出現(xiàn)諸多波折。第一次波折是鄭瑞的出現(xiàn),第二次波折便是蕙真。
直到此時,他忽然能理解,為何當(dāng)初王三娘堅定的選擇了鄭瑞,原來世上真會有一個人與自己如此默契相投,能令自己魂不守、思之如狂。緣分,真真是妙不可言!
“你可總算開竅了!”王三娘一臉欣慰的看向她的阿恕兄。
徐恕臉上一熱,嗔怪道:“沒大沒小的!”
“我可是你妹妹,一起打架翻墻長大的交情,跟我這兒害羞什么!”
王三娘輕輕巧巧一句話,解開了徐恕心頭那一道無形的枷鎖,讓他悄悄松了口氣。
“你,不怪我嗎?”徐恕小心翼翼的再三確認(rèn)。
“那你可曾怪過我?”王三娘反問。
徐恕搖頭,“怎會怨怪,我只愿你幸福安康?!?p> “我只愿阿恕快快娶到自己的心上人!”王三娘笑著催促,“別磨蹭啦,還不快去提親!如此聰慧有趣的女子,搶手著呢,可別讓人捷足先登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