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客棧,人煙稀少。
隔間里,盛義、刁冠、邱錦、駱衷、蔡質(zhì)五人對坐,而高達則躺在一旁的床榻上。
由于他在牢中受了酷刑,出獄后他后背的皮肉都已潰爛流膿,所以他只能趴著睡覺。
再加上他又感染了風(fēng)寒,這去往鄞州的一路上,眾人也都是因他而耽誤了行程。
“咳咳咳……”
躺在榻上的高達啞著嗓子干咳出聲,咳出的痰里帶著血絲,高達因風(fēng)寒而鼻鼻齉齉地流著鼻涕,他用手中的帕子擦去。高桑妍端著煎好的藥走到床榻邊,她關(guān)心道:“爹,該喝藥了!”
高桑妍坐于榻邊,手拿湯勺一勺一勺的喂高達喝藥,雖然湯藥苦澀,難以下咽,但高達每每想到是高桑妍親手為他煎藥,這苦味也就被心里的甜給沖淡了。
高達看著面前這個每天衣不解帶照顧自己的女兒,為她端茶倒水,忙前忙后,他不由得心疼,想高桑妍在高府時,可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別說洗衣做飯,就連喂人吃藥這種活計都是別人喂她,哪有她伺候別人的?
不過現(xiàn)在讓高桑妍學(xué)會這些粗苯活計也好,雖然高桑妍是他的女兒,在他眼中得教養(yǎng),可防身活計學(xué)會了,日后就算自己不在,她也餓不死。
畢竟,人生易盡朝露曦,世事無常壞陂復(fù)。
誰也不知明日等著自己的是災(zāi)難亦或好運。
而人也總要學(xué)會長大,不能一輩子活在溫室里,做一朵不經(jīng)風(fēng)雨的嬌花。
刁冠打趣道:“高達,你這女兒可真孝順,你呀,日后就等著想女兒的福吧?!?p> 高達沒有搭話,只是淡淡一笑。
午時三刻,盛義、刁冠、邱錦、駱衷、蔡質(zhì)五人離開房間,下樓去用膳,屋子里只剩高達和高桑妍父女二人。
自高桑妍跟著高達眾人離去后,去往鄞州的這一路上,高桑妍整天一副憂心忡忡,心不在焉的模樣。
知女莫若父,高達是過來人,又怎會不知自己的女兒對那個叫蒼佑的臭小子動心了呢?
高達勉強的動了動他麻木的下半身,高桑妍請大夫為高達診治時,大夫說,“高達年紀大了,身子骨弱,再加上被狠狠打了一頓,他后腰以下的地方算是徹底廢了,日后說不定要坐素輿,讓人推著走?!?p> 高達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不能站起來了,但高桑妍還很年輕。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少年人應(yīng)是滿懷豪情逸興,敢于異想天開,敢于闖蕩四方。
耳聞之不如目見之,目見之不如足踐之
少年人應(yīng)是走過這世間的每一寸土地看遍這世間的每一片山河,游歷名山大川,結(jié)實萬人,解決萬事,才不枉來這世間走了一遭。
情竇初開時,對鏡描紅妝。
心中有一人,朝思暮也想。
少年人應(yīng)在最好的年華去追求屬于自己的愛情,去嘗遍這情愛中的酸甜苦辣,也經(jīng)歷這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恨情長。
所以此刻的高達覺得自己就是個累贅,是高桑妍的桎梏。
高達這把老骨頭,半截身體入了土,還拖著高桑妍干什么?
讓她和自己隱居山林,照顧自己一輩子,毀了她日后無限可能的人生嗎?
高達愛女如命,對待高桑妍,他從不自私自利,而是設(shè)身處地的為高桑妍著想。
高達對著高桑妍笑的溫柔,目光中滿是慈愛,“桑妍,爹養(yǎng)了你二十二年,這二十二年爹對你嬌生慣養(yǎng),從不會委屈虧待你一分。只是兒女長大了,早晚要離家的。所以,你明日收拾包袱走吧,等你在外面闖蕩夠了,再回來找爹?!?p> “千萬經(jīng)典,孝義為先。爹,你養(yǎng)女兒二十二年,如今您因廷杖而腿腳殘廢,女兒怎能丟下您不管?”
高達輕笑,“傻孩子,爹是過來人,又怎會看不出你心里有了喜歡的人?你的一生啊,很長遠,不該跟著爹渡過一生。昔年雛鳥喳喳叫,今朝離巢不回頭。桑妍,你該有自己的人生了?!?p> 高桑妍面對高達的勸慰,她本是想離開的。可父母者,人之本也。特別是當高桑妍看到高達滿臉的皺紋和半白的頭發(fā)時,她的心一下揪痛。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高達已經(jīng)五十有四了,他本來是身體硬朗的,可自從挨了廷杖后,他就體弱多病,而且現(xiàn)在連走路都是腿腳不便。
高桑妍心里陷入了掙扎,一邊是生活不能自理的父親,一邊是自己心愛之人。
當楚熙將蒼佑和蒼屹救出大牢時,兩人已被打的不成人形且昏迷不醒,盛義、刁冠、邱錦、駱衷、蔡質(zhì)五人皆是鐵石心腸且自私自利,他們死活不讓自己帶著蒼屹和蒼佑二人上路,無奈之下,楚熙便派人將二人丟入了破廟。
高桑妍是心善之人,他害怕蒼佑重傷不愈,會不會死在破廟,又擔(dān)心朝廷派人搜捕蒼屹,蒼佑會不會被牽連,再次入獄?
雖說蒼佑武功高強,但現(xiàn)在的他畢竟全身上下傷痕累累,朝廷若派武功高強的人去抓他們,他們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
高桑妍一時間沒了主意,她淚流滿面,“爹,我想去救蒼佑,但是我又擔(dān)心你。我又怕我一走了之后,別人說我不孝,又怕我走后沒人照顧你,爹,我有太多顧慮,所以我現(xiàn)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高達伸手替高桑妍溫柔的拭淚,“丫頭,盛義他們這五人雖說為人涼薄,但爹好歹和他們同朝為官數(shù)十載,他們會照顧我的。再者,人生除死無大事。所以桑妍,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若你做事瞻前顧后亦或怕前怕后,那將來,萬事難成。最后,你該有自己的主見了。所以,明天,你就收拾行囊,離開我,做你想做的事吧?!?p> 高達越是為高桑妍著想,高桑妍便越是心有愧疚,她的淚水決堤,高達伸出皺如樹皮的手搭在了高桑妍的手上,高桑妍只覺一抹無法言喻的溫?zé)崤胄睦铮屗苁前残摹?p> 柔城城樓上,陶振身穿一襲紫衣長袍,披了一件黑色大氅,一臉正氣凜然的站在胡臨面前,他身后跟著一百人的御林衛(wèi)還有昌榮。
昌榮的雙眸時不時瞥向陶振雙手捧著的圣旨,眸中盡是悲憫之色。
陶振與胡臨雖交情不深,但陶振也深知胡臨的仁慈。胡臨既是雍王又是胡岳的嫡子,當今陛下要賜死胡臨,陶振心里多少是有些不舍,畢竟胡岳子嗣單薄,膝下只有三個兒子,而這三個兒子里,數(shù)胡臨性格最為純良。
他是唯一一個真正為民,不求名利,與民同樂的皇子。
可陶振和昌榮身為臣子,王上有命,他又不得不從。
陶振將圣旨緩緩打開,“王上又令,雍王聽旨。”
胡臨聞言,一撩衣袍,雙膝下跪在地。他身姿挺拔如松,身形修長,一襲雪白的狐裘斗篷披在身上,氣質(zhì)更顯清冷孤高。
樓上守城的將士們和站在胡臨身后的房嶺也紛紛跪地。
陶振看著圣旨的內(nèi)容,只覺心寒,但他還是強忍著心中的那抹不忍,一字一句念出,“雍王胡臨戍邊多年,未建尺寸之功。爾乃心慈手軟之輩,難堪重任。今雍王不孝,又乃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實乃不祥之人,若長存于世,必會危害古月國之根基。今賜雍王一死,以保古月社稷長存,欽此!”
房嶺猛然站起身,他怒氣沖沖,怒不可遏,“不可能,這圣旨定是假的!”
陶振好言好語相勸道:“房大人息怒!我們也希望這圣旨是假的,可這上面的璽印只有先王才有。如今王上登基秉承先王的旨意,派我們來宣旨,我們也是迫不得已?!?p> 房嶺將圣旨一把搶過來,他仔細看著那圣旨上玉璽映下的八個大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頓時心死如灰。
“呵呵哈哈哈……”胡臨苦笑出聲。
在此刻,胡臨終于明白,他一出生克母,害死了胡岳最愛的女人,胡岳早就討厭他了,要不然也不會將他丟到房家,二十年來對他不管不顧,不聞不問。
所以后來胡岳讓他去戍邊守柔城,還為了殺他最愛的女人連他的命都不顧,都是因為胡岳在恨他。
只有他傻,一直以為胡岳是在磨練他。
胡岳對他根本就沒有父子親情,有的只有怨恨。
自古君王多薄幸,最是無情帝王家。
胡臨緩慢站起身,他語氣平靜如水,不起波瀾,“那陛下可說過,房老將軍和雍王妃該如何?”
昌榮應(yīng)道:“王爺,王上說,他念著親情,是不想讓您死的,可先王遺旨,他不敢抗命。但所幸,先王沒有處置房將軍和雍王妃,所以,王上有令,罷黜朱湘雍王妃之位,賜金百錠,讓她去民間過平凡人的生活。至于房將軍,在柔城繼續(xù)做節(jié)度使,守衛(wèi)柔城?!?p> 胡臨聞言,一顆懸著的心徹底放下,只要朱湘和房嶺平安無事,那就算胡岳想讓他這個嫡子死后,給胡嘉這個長子名正言順鋪路稱帝,他也毫無怨言。
畢竟他的命是胡岳所給,現(xiàn)在還給他也是天經(jīng)地義。再者,胡臨這一生不爭不搶,對皇位沒興趣。至于死亡,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對于生死,胡臨早就看開了。
天空烏云密布,地上狂風(fēng)呼嘯。將胡臨的衣衫吹的獵獵作響。
風(fēng)中,他似一株堅韌不拔的翠竹,直挺挺的站立于柔城城頭,身長玉立,背影蒼涼。
呲~
一把長劍破空而出,劍光如雪,冰冷的劍身映著胡臨那張白皙如玉的臉。
房嶺心急如焚,他迅速的一把握住胡臨執(zhí)劍的手腕,他耐心勸慰道:“王爺,切勿沖動,咱們先冷靜一下,說不定事情還有轉(zhuǎn)機呢?”
哀莫大于心死,人死亦次之
如今的胡臨早已是心灰意冷,萬念俱灰。
胡臨心里的萬念俱灰不是在胡岳賜他一死上面,而是在這么多年,皆是他自以為是上面。
胡臨一直自以為是的以為胡岳是愛他的,以為胡岳把他扔到房家不管不顧,是因為他只是在心里過意不去母親的死,但心里卻并不怨恨自己。
以為胡岳將房嶺和自己派到柔城戍邊多年是想要磨礪他,也是在為他準備后路。
胡臨一直以為自己是他的嫡子,他就算不把王位傳給自己,也不會對自己痛下殺手。
可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他錯了,大錯特錯,錯的離譜。
鬼神難測帝王心,猶如深海千萬米。
胡臨長嘆一口氣,平復(fù)了心緒。此刻他的心無悲無喜,無懼無畏。
只見胡岳手腕微微一動,劍鳴四方,鋒利的劍刃架在胡臨如瓷的脖頸上。
看著胡臨那一臉倔犟的模樣,房嶺心里焦急,好似一顆心架在烈火上,慢煎慢烤,看著胡臨的一舉一動和那滿臉的堅決,他此刻心急如熱鍋上的螞蟻,無比煎熬。
房嶺急得語無倫次,但還是極力勸道:“王爺,您先別急,要不然臣進宮讓王上收回成命。若實在不行……”房嶺因心急火燎而一時語塞,他急得跺腳,在原地來回踱步,片刻后心生一計,他立馬脫口而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若實在不行,臣替你去死!”
胡臨被房嶺那著急忙慌的模樣逗的破涕為笑,可他心里明白,先帝的遺旨,無人能改。
畢竟先帝已經(jīng)死了,誰都不能替先帝做決定?
胡臨知道,從小到大只有房嶺最疼愛他。所以,胡臨雖死,卻有遺憾。
一憾,不能給房嶺養(yǎng)老送終
二憾,不能許朱湘一世白頭
但也無妨,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這世間事事皆有變故,從而許多事皆不能有始有終,所以人生也會處處都是遺憾。
胡臨輕聲囑咐,“舅父,我知你想我好好活著,但,王命不可違。舅父,我死后你一定要好好活著,還有,幫我護好阿湘,她的一生太苦了,所以我希望我死后,她也能好好活著?!?p> 胡臨語畢,星眸微暗,兩行清淚從他臉頰滑落。
“伏劍自刎還生恩,來生莫墜帝王家!”
胡臨話音剛落,只見一抹鮮血染紅劍身,在空中揮灑。
城樓上所有人在見到胡臨自刎的那一刻,全部雙膝跪地,頷首不語,他們心情沉重,偷抹淚水,為胡臨送行。
而房嶺更是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房嶺看著面前這個自己親手養(yǎng)大,不是父子卻勝似父子的外甥自殺在自己面前,他恨不能手執(zhí)長劍陪他一起去死。
可胡臨最后的心愿是想讓房嶺好好活著。
這世間最容易的事莫過一死了之,而最難的事就是活著。因為人間如地獄,磨難實在太多,活的越久,痛苦越多。
房嶺右手緊緊握拳,他一拳又一拳捶打自己的胸口。
他的拳力道很大,每一次重擊胸口,都能聽到嗡嗡的悶響聲。房嶺滿心自責(zé),“阿姐,我對不起你啊,對不起你,我沒護好臨兒??!”
房嶺哭的青筋暴起,滿身熱汗,身子巨顫。
他胸膛起伏的模樣,好似已經(jīng)氣急攻心,隨時要昏迷一般。
長劍落入地面,沾血的劍身與冰冷的地面碰撞時,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阿臨?。。。。?!”
這聲喊叫如惡鬼嘶吼,如野獸咆哮,尖銳刺耳的聲音在柔城城樓上一遍遍回響,久久不曾散去。
空中狂風(fēng)皺起,一場大雪似柳絮飛揚,紛然落下。
積陰成大雪,看處亂霏霏
狂風(fēng)暴雪中,胡臨倒下的身影依舊筆直,只是身上的雪白狐裘被鮮血浸染變得一片紅艷。
胡臨倒下的瞬間,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是房嶺摟住了他,房嶺將他穩(wěn)穩(wěn)平放地面。
朱湘撲到胡臨身側(cè),她雙手死死抱著胡臨的身體,心跳如鼓,全身抖如篩糠。
胡臨哽咽著嘴里的鮮血,對朱湘溫柔一笑,他說話時因咕嚕著血液而吐字不清,“阿湘,鎖斷了,鳥可以,飛、走、了……”
當胡臨的頭靜靜靠在朱湘懷中時,前所未有的崩潰讓朱湘瞬間心碎成灰,生無可戀。
“啊啊啊?。。。。 ?p> 朱湘仰天長嘯,嚎啕大哭,哀天叫地。
身心都好似處于地獄般,遭受萬般磨難。她厲聲嘶吼,“胡臨,你這混蛋。你為什么要死在我最愛你的這一年……”
朱湘哭的聲音沙啞,吐字都口齒不清。
聲嘶力竭的哀嚎,讓在場的每一人都心痛不已。
胡臨是古月的神童,他的隕落是古月的損失,是國之不幸。
朱湘心里苦笑,她苦笑出聲,“呵哈哈哈……”
這諷刺的笑仿佛是在控訴這愛捉弄人的老天爺一般,朱湘一臉怨恨的看著這個給她帶來磨難痛苦的世界,鉆心之痛,恨入骨髓。
城樓上的大臣與士兵皆默默退下,只留下了她和胡臨二人。朱湘盤坐在地,兩只手死死的抱著胡臨的尸體,力道之大好似要把一具尸體揉進骨髓。
盡管漫天風(fēng)雪掩埋了一地鮮血,盡管風(fēng)霜加身,將朱湘的臉色凍的蒼白無力,盡管朱湘和胡臨二人的頭頂堆滿了雪花,朱湘也不曾動過一下。
如今的她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所以在狂風(fēng)暴雪里,她就好似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般,感受不到寒冷。
風(fēng)雪不止,吹了朱湘和胡臨滿頭。
朱湘似哭似笑,她喃喃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延昌元年,十二月十五,雍王薨。
葬入皇陵,國喪十日,舉國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