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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衣

第六章 天衣門 第一節(jié) 噙劍(1)

天衣 硯樓客 4066 2023-10-12 10:30:00

  春寒料峭,細雨綿綿。

  五靈觀內(nèi),眾姐妹圍坐在老師太下首,每人面前擺著一杯熱茶。

  老車則坐在檻外一只青蒲團上,面朝廊外,垂目靜聽檻內(nèi)語聲。

  老師太遐思遙遠,緩緩說道:“貧道今年,已過耄耋,前塵往事,竟清晰如昨。想那三十年前,貧道受皇家供養(yǎng),在宮內(nèi)清修。彼時多得圣皇召見,與宮中女眷,亦常有來往?!?p>  “那一年,圣皇老邁,無力問政,遂聽從臣子勸諫,禪位于長子,是為忠帝。轉(zhuǎn)年圣皇薨逝,忠帝性子懦弱,在位五年后,竟被亂政的妻子和妹妹,合謀毒殺。”

  “忠帝的侄兒悍然發(fā)動宮變,親手?jǐn)亓嘶屎竽锬锖烷L公主,扶自己的父親、圣皇的次子登位,是為睿帝。又過幾年,太子羽翼已成,睿帝從善如流,退位讓賢,宮變的侄兒變成了天子,是為當(dāng)今皇上玄帝。差不多總有十年,宮中血雨腥風(fēng)不斷,我亦受到牽連,被軟禁在內(nèi)觀,不得踏出半步?;叵肫鹉切r日,我至今仍覺惻然?!?p>  “后來,還是借了你們師父之力,玄帝終肯下詔,放我離宮。我來到這五靈觀的時候,你們姐妹,都還未出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現(xiàn)如今看看你們,一個個都已長大成人,各擅專長,各有本事,你們的師父,我的那位天衣小友,若是泉下有知,定會含笑。”老師太收回目光,一一掃過眾姐妹,感慨不已。

  雪衣頜首見禮,淡淡開口道:“起棺見空,我?guī)煾革@然未死。老師太說泉下有知,這話卻是誤了?!?p>  老師太看著雪衣,雖是滿面皺紋,眼里卻精光閃爍,道:“你這丫頭啊,昔年圣人有云,湛兮,似或存。是以,起棺見空,未必是空。及其無身,為其無患。你們的師父,絕不能以世俗常理度之。她即已仙游而去,若是有心歸來,早就可以現(xiàn)身,她不現(xiàn)身,你們又何必苦苦追究?”

  雪衣恭敬道:“老師太,身為弟子,若知師尊猶在,怎能不理不睬?圣人亦云,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我天衣門一向最重實證,師父離世之事,如今起棺為證,已不足信,我們姐妹如何能不查探?”

  老師太搖搖頭,說:“我什么都不知道,問我是沒用的?!?p>  青衣往前挪了一點,軟語道:“師太,我曾聽您講經(jīng),深以為然。您說經(jīng)書上寫著: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我大姐并無勉強師太之意,只想懇請師太能略顯大道之善,垂憐我們姐妹的一片至孝之心。”

  “若師太能說些當(dāng)年舊事,給我們姐妹指個方向,那便是師太的道心無量了。即或是師太不以凡俗之情為重,經(jīng)書上也還寫著:神無以靈,將恐歇。真若是師父已不在世,我們姐妹也愿求師父魂魄再現(xiàn),骸骨重歸,您呢,能幫就幫幫……是不是這個理兒?”

  老師太看了一眼青衣,面色稍霽,道:“我同你講過的經(jīng)文,你倒一直記得很清楚,是個可造之材啊。我曾勸過你,來觀里隨我修行,你又不肯,還是凡心太熾,可惜了。”

  其余姐妹都只端茶,沒人敢接話。

  青衣見雪衣微微頜首,又道:“師太,我塵緣未了,豈敢隨便入這凈地,有師太您憐惜我這俗人,便已是我的福份。還請師太同我們講講舊事罷,五年多以前,我們師父去世,落葬前便停放在這五靈觀內(nèi),由師太陪著,念了一日一夜的《太上救苦經(jīng)》,師太當(dāng)時,可曾發(fā)現(xiàn)過有什么異常?”

  老師太卻不搭話,顧自飲茶,堂內(nèi)一時靜謐,眾姐妹連呼吸聲都壓得極低。

  雪衣放下茶盞,輕道:“師父走后,這些年來,老師太幫了我們很多,天衣門下,俱皆感恩。老師太若不想說話,雪衣絕不敢強求,只是,可否由雪衣自己猜一猜當(dāng)年之事?若我沒有猜錯,便懇請老師太點點頭,好不好?”

  老師太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雪衣道:“當(dāng)年師父病重,有黃衣妹妹守著侍候,那病情不會是假。我猜,或是師父有意為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真病假死。天衣門下的織繡、制衣、種植、機關(guān)、武功以及醫(yī)術(shù),甚至調(diào)制香料的技藝,均由我?guī)煾附虒?dǎo),我?guī)煾溉羰钦娴纳瞬?,然后又借機假死,以我們這一眾姐妹的微末本事,怕是誰都看不出來?!?p>  老師太又點了點頭。

  雪衣再道:“師父這么做,我猜,是因為當(dāng)時,天衣門出了件極大禍?zhǔn)?,師父又不愿意讓我們介入,才出此下策。但即是假死,就算未入土前能瞞得過去,她還必須早早有所安排,才能在入土后遁走。我?guī)煾冈c活鼴鼠是舊識,想來她對遁地術(shù),亦有所知。我猜,師父早就在那塊靜地之下,設(shè)計好了通路,只待我們把她安葬在那里,她便可無聲無息地遁走。”

  老師太似在專心品茶,不經(jīng)意地再點點頭。

  雪衣的神情漸轉(zhuǎn)凌厲,沉聲道:“如此看來,老師太在那時,指了觀后的這塊靜地,讓我們安葬師父,該是早在為師父念經(jīng)守靈之時,便已知曉我?guī)煾钙鋵嵨此?。既然老師太明知我?guī)煾肝此溃€不聲不響助我?guī)煾付葑?,則您必是清楚當(dāng)年那一樁天衣門的極大禍?zhǔn)拢降讖暮味鴣怼覇枎熖?,若是我已全猜對了,則當(dāng)年那場禍?zhǔn)碌脑斍椋瑤熖煞窀嬷覀兘忝???p>  老師太茶未離手,抬眼看向雪衣,氣定神閑,道:“雪衣門主,此言差矣。我適才點頭,只是覺得,你所猜甚為有理,我聽不出來有什么破綻,你說的這些可能性,當(dāng)然是有的。只是,實證何在?我卻不知?!?p>  “五靈觀后的那塊靜地,是你師父在十年前,同我一起選看的。你師父也覺得,那是塊極難得的風(fēng)水寶地,非常喜歡。至于,你師父有沒有在那塊靜地里設(shè)計過什么,我全然不知。我這個五靈觀,自打十五年前,我當(dāng)了觀主之日起,就任由你師父隨意來去,她有否做過什么布排,我既不知,也不能答你,出家人不打誑語。”

  雪衣回轉(zhuǎn)神色,恭敬垂首道:“老師太責(zé)的是,雪衣受教。但即是不打誑語,可容得雪衣再問一句,老師太,我?guī)煾竿7旁诖颂帟r,真的全無異常么?”

  老師太臉上的皺紋一絲未動,道:“全無異常?!?p>  雪衣有些意外,喃喃自語:“我那日趕回天衣門,黃衣妹妹說,師父剛剛沒了氣息,此后,我們姐妹便將師父的遺體送上了五靈觀,由老師太念經(jīng)往生,直到落葬之時,已整整過了一日一夜……難道,這世上真有什么藥物,可以讓師父假死這么久,還全無異常?”

  老師太放下手中茶盞,開口道:“唉,偏就是,非要認(rèn)定你師父是假死。你們這些丫頭啊,個個聰明,卻太過執(zhí)念。在這世上,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何需分別太甚?你們的師父,生時救人無數(shù),死后仍可濟世,這就是她的本事,你們不服不行?!?p>  “如今,你們起棺見空,就此糾結(jié)難安,非要認(rèn)定當(dāng)初師父是假死,莫不是已忘了你們師父多年的教誨?你們且需記得,只要是,在這個世上,還能見到你們師父的功德,那么,她的生死之證,真的很重要嗎?不過就在一念之間而已?!?p>  雪衣聞聽,似有所悟,重復(fù)說道:“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并無分別?”

  老師太點頭贊道:“門主領(lǐng)會得真快啊。對,這就是你們師父離世的真意:若在這世上,她可以救人,她自然是生;若需她離世,才得以救人,那她自然就是死。而在我這五靈觀里,生死全無分別,若是生時全無異常,死時自然亦全無異常,出家人不打誑語,門主,你聽明白了嗎?”

  雪衣的臉上泛起了笑意,就在座位上,俯身向著師太拜了下去,道:“多謝師太點化,雪衣聽明白了。”

  妹妹們?nèi)几┮律钌钕掳?,檻外老車亦轉(zhuǎn)回身來,給師太磕了一個頭。

  老師太嘆了口氣,道:“五靈觀是出世的,天衣門是入世的。出世只須自己修行,入世就得顧念身邊人。天衣門的門主,首先得為天衣門著想,也即是,為天衣門中人著想?!?p>  “雪衣門主,你既然已聽明白了我的話,我便再也攔不住你去追根究底??墒牵瑸榱宋夷翘煲滦∮训目嘈牟恢掠诼淇?,貧道還是要囑咐你一句,逝者已逝,當(dāng)遂其心意。若是你追究下去,會傷到天衣門,還請及時收手?!?p>  雪衣頜首道:“雪衣記著了?!?p>  一行人辭別五靈觀,回到了天衣小院。

  大家似乎都有些震動,雪衣更是顯得有些疲憊。

  黃衣為雪衣搭了脈,說她連日來心氣浮動,再不好好休息,怕是會躺倒起不來。趕緊令褐衣按她的方子,熬了碗藥湯讓雪衣喝下,沒過多久,雪衣就在廂房里沉沉睡去。

  眾姐妹各自回房,老車卻在小院里,攏著大掃帚,慢吞吞地一遍一遍掃院子,仿佛有些焦躁,停不下來。

  晚霞初上時,黃衣走來前院,與老車低聲敘話。

  黃衣道:“老車,聽說天衣門重開這大半年以來,噙劍那個惹事精,到這里來過好幾次?她來此做甚?幾位妹妹各說各的,我聽得不太明白,煩你從頭給我講講?”

  老車道:“黃女俠,你的妹妹們都說不明白,我還能說明白?你等門主休息過來后,再問不遲。反正門主也還沒猜出來,噙劍姑娘這幾次,到底是來干什么的,你不用著急?!?p>  黃衣笑笑,道:“其實我就想問問,你覺得噙劍是來干什么的?”

  老車有些不耐,劃拉著掃帚,嘟囔道:“我覺得管什么用?我覺得我大姐在五年多前,竟然連我都騙,害得我當(dāng)時神傷心碎,我這上哪兒說理去?不要問我覺得,不管用……”

  黃衣不笑了,拉住老車的掃帚,問:“便是要聽你說這個。老車,你想想,師父到底是遇見了什么禍?zhǔn)?,才會連你都騙?”

  老車氣道:“你來套我的話啊。我都想這么半天了,我想不出來。五年多前,你們還小,大姐本來什么都不瞞我的,就算真有什么潑天禍?zhǔn)?,不想讓你們介入,也?yīng)該會與我商量才對,結(jié)果她竟然連我都騙……這要是找不回來她,我上哪兒說理去?”

  黃衣說:“其實我去京城太醫(yī)院,就為查探此事。大姐知我起疑,是因為在那一年,師父驟然離世時,大姐連最后一面都沒見著,痛徹心肺,當(dāng)時曾對我說,師父遺容栩栩如生,雖觸之冰冷,卻不似尋常人那般面孔塌陷,會否還有的救?”

  “我則對大姐說,我已反復(fù)搭尋脈象,未曾找到絲毫生機。不過我聽說,大內(nèi)深宮里,藏有一只玉蟬,普天下找不到第二只,含在口里,再佐以太醫(yī)院內(nèi)一味古法煎制的藥湯,便可以起死回生。要不,索性我們集七姐妹之力,去闖一次皇宮?”

  老車瞪著黃衣,道:“這話幸好當(dāng)時沒讓我聽見,若叫我知道,早就會告訴你們,傳言若可信,母豬會上樹?!?p>  黃衣緊盯著老車,問:“你怎么知道這個傳言不可信?莫非你對皇宮很熟?”

  老車閉緊嘴巴,拽回掃帚,轉(zhuǎn)身掃地。

  黃衣跟在他身后繼續(xù)絮叨:“大姐聽我這么一說,當(dāng)即淚下,不再多言,只帶著我們一起料理師父的后事。我后來也想明白過來,大姐她是怕,她若再不理智,妹妹們會跟著她一起闖禍,令師父泉下難安?!?p>  “但是,大姐知道我在離散之后,竟去了太醫(yī)院,顯然就是為了查證太醫(yī)院里是否真有什么古法煎制的藥湯。大姐便就此猜到,我該是對師父的生死起了疑心。若非如此,我何必去查這虛無飄渺的傳言?老車,我剛聽赤衣說,你對京城皇宮似乎很熟,你可否幫我查一查?”

  老車站定,轉(zhuǎn)回身來對著黃衣,問:“你當(dāng)初為何要最先從天衣門離散?真是要打算自立門戶?你又是何時,因何事,而對我大姐的生死起了疑心?黃女俠,你能否先跟我說一說?”

  這下,輪到黃衣閉緊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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