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宏前腳剛走,易曉宇也收拾行李,準備離開。
葉歡心里本來就窩著火,一個羅宏就夠他心煩了,易曉宇也跟著吵吵著要回去,還有沒有把自己當兄弟?羅宏走后,葉歡實在忍不住,把易曉宇叫住。
“你回哪兒?”葉歡問。
“回家啊?!币讜杂畋粏柕妹恢^腦。
“回家干嘛?”
“不都跟你說過了嗎?!币讜杂钚睦镒杂X有些愧疚,不敢抬眼看葉歡。
“你說的那個英子在村里等你?”
“沒有,她應(yīng)該去廣州了?!?p> “那你干嘛不直接去廣州?”
“我……從這邊不好坐車吧?再說,我就這樣直接跑過去找她,怪不好意思的,我回去跟她家里先說說……”易曉宇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有啥不好意思的,睡都睡過了——從這兒開車過去廣州兩個小時就到了,我送你。”葉歡鼓動著。
“你送我?”易曉宇不知道葉歡為什么突然這么好心,有些受寵若驚,“不太好吧?可刀頭廠這邊的事兒……”
“有啥事也不如你的事兒大。這么長時間的兄弟,這點忙是一定要幫的,以后說不定還要叫嫂子,我先提前混個臉熟?!?p> “那……好吧?!?p> 葉歡哪里是好心想去送易曉宇,其實就是去把關(guān)。他太了解易曉宇了,這人就一根筋,這邊人家一抹淚,那邊他就敢張羅著結(jié)婚,真是心善到令人發(fā)指。如果是娜娜或者其他女孩子倒好說,偏偏英子又是一個農(nóng)村婦女。他知道易曉宇因為半邊戶這個出身,一直覺得自己矮人半截,如果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農(nóng)村,可不又走上他父輩的老路了嗎?葉歡知道易曉宇因為娜娜的事情一直郁郁不樂,他一直找不到機會開解,可易曉宇要是這樣自暴自棄,那可就把自己給毀了。
兩人開車上路,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聊著。
“小易,聽說廠里都破產(chǎn)了,你回去怎么辦?是再出來找工作,還是——你不會打算去務(wù)農(nóng)吧?”
“噢,我四舅讓我去他那里幫忙?!?p> “你四舅?干嘛的?”
“開骨科診所的?!?p> 葉歡聽著挺稀罕,“你一個鉗工,去診所能干什么,給別人打擔架還是修拐杖?”
“呵呵,我四舅讓我去當學(xué)徒?!?p> 易曉宇慢慢介紹,葉歡這才知道。原來易曉宇的姥爺居然大有來頭,曾經(jīng)還是當?shù)睾蘸沼忻闹嗅t(yī)世家。
那還是在民國時期,光陽縣碼頭文化盛行,民風彪悍,習(xí)武成風,易曉宇的姥爺當年也是其中數(shù)得上名頭的人。后來和人比武,脖子被打歪了,只好棄武從醫(yī),居然成為當?shù)氐谝还强剖ナ?,什么刀傷拳傷、跌打損傷通通不在話下。
因為舊社會跌打損傷經(jīng)常和地痞土匪打交道,被人視為下九流,都不算正經(jīng)工作,老頭子把診所傳給易曉宇的三舅和四舅后,兩人都不愿聲張,連學(xué)藝都是關(guān)起門偷偷進行。反倒是易曉宇媽媽進廠當工人,那才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
哪知風水輪流轉(zhuǎn),如今工廠不行了,中醫(yī)骨科卻獲得新生。光陽縣及周邊的縣城里,青睞中醫(yī)技術(shù)的老人,擔心醫(yī)院收費貴的中年人,以及懶得去醫(yī)院的年輕人,紛紛選擇來這里診治。沒幾年,診所原來低矮的小屋已經(jīng)變成現(xiàn)在足有五百多平米、富麗堂皇的兩層樓,成了既有傳統(tǒng)針灸推拿,又有X光透視的現(xiàn)代化診所。
“那你當時干嘛去技校?直接學(xué)醫(yī)多好?!比~歡知道易曉宇不會回去務(wù)農(nóng),心中石頭放下一塊。
“那個時候還不是覺得廠里福利好、鐵飯碗嘛,誰知道說不行就不行了。”
“唉。要是我有這樣一個四舅,我肯定不進廠了?!比~歡搖頭。想了想,突然問道:
“娜娜……她后來就沒聯(lián)系過你?”
易曉宇搖搖頭,沒說話。
葉歡瞅了他一眼,接著又問:“對了,等會兒見英子,萬一英子非說要跟你結(jié)婚,你咋說?”
“不會吧?”易曉宇似乎沒想那么多。
“不會個屁,你不會當場就答應(yīng)下來吧?娜娜那邊萬一回來了怎么辦?”
易曉宇神色黯淡下來。他沒有回答,也回答不了這么復(fù)雜的問題。但他心里明鏡似的,娜娜連電話都沒打過,人會回來嗎?
葉歡看了他一眼,點起一根煙,“我也只是隨口說說,你別往心里去?!?p> 易曉宇點點頭,找葉歡也要了一根煙。
葉歡一直把車開到英子的服裝廠門口,就把車停在路邊等著。易曉宇有些不好意思,催葉歡回去:“你那邊刀頭的事兒還等著你,沒必要陪我,真的。”
葉歡怎么會被易曉宇說服,“許總那邊已經(jīng)安排人去拉金剛砂了,一多半的刀頭也已經(jīng)做出來了,現(xiàn)在的問題是程老大那邊不松口。許總和他老婆天天吵,一個抱怨配方不拿出來,一個抱怨金剛砂搞錯了,所以我還是躲得遠遠的好點,免得幫不上忙,還成了靶子?!?p> 易曉宇說不過葉歡,只好由著葉歡留下來當電燈泡。
中午時分,一群女工像潮水般從大門口涌出,清一色的灰色工作服,葉歡突然產(chǎn)生一種錯覺,好像是光陽縣電機廠又復(fù)活了。
一個穿著工裝,梳著大辮子,膚色黝黑的女子從人群中走出,快步向他們走來。易曉宇一臉笑容迎上前,葉歡卻皺了皺眉,不過依然跟了上去。
易曉宇隔得遠遠的就停下腳步,很靦腆的微笑著招手,葉歡卻湊上去咋咋呼呼大聲道:“哎呀,你就是英子吧?我是易曉宇的司機,我叫葉歡?!?p> 那英子聽得一愣,啥時候易曉宇還有司機了?
葉歡又嬉皮笑臉說:“你們這廠好啊,一看就是大廠,氣派。這都是你們廠的工人吧?好多漂亮姐兒,趕明兒給我介紹幾個認識?”
眼見氣氛越來越尷尬,易曉宇連忙開口介紹?!翱?,他是我一起玩到大的哥們,剛好送我過來,你別理他,他說話比較搞笑?!?p> “哈哈,是是是,我們都搞笑。那也不能站在街上搞笑,要不我們找個地方吃飯,邊吃邊聊?”葉歡打定主意要跟著易曉宇。
“不行啊,我中午只有20分鐘吃飯時間,然后還要上班。你們今天不走吧,要不晚上我請你們吃飯?”英子挺為難。
葉歡還沒接話,易曉宇忙點頭,“不走不走,那就晚上再說。你忙你的,我沒啥事?!?p> “那不好意思,我先走了,晚上見?!?p> 英子轉(zhuǎn)身離開。
葉歡瞅了瞅易曉宇,抽出一根煙,點上,幽幽地說:“小易,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年紀比你大,長得也就那樣,沒必要?!?p> 易曉宇臉上有些不好看,“我知道,不用你說?!?p> “你那手藝,隨便在哪兒都搶著要,搞個車間主任都不成問題。我覺得你應(yīng)該找個更好的。”
易曉宇反問:“什么是更好的?”
“沒什么文化,還是農(nóng)村的,你到底咋想的?”
易曉宇一聽就惱火了,“農(nóng)村的怎么了,我就是農(nóng)村的,我找個農(nóng)村的,怎么了?”
葉歡似乎沒料到易曉宇這么大的火,他多聰明的人,一想就明白了。便說:“娜娜的事兒,錯不在你?!?p> “跟娜娜無關(guān)?!?p> “你不要自暴自棄?!?p> “跟你就說不清楚……”
葉歡脫口而出:“不就是個女人,搞得跟誰沒見過女人一樣,就瞧不起你這樣人?!?p> 易曉宇大怒:“我不用你們瞧得起我。”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葉歡心里也是一肚子火,他也懶得再說,將煙頭丟在地上,狠狠地踩滅,開車離開。
葉歡走后,易曉宇坐在路邊,氣得肚子疼,卻又不知道生誰的氣。他一會兒恨葉歡看不起他,一會兒自責他自己不夠自信,一會兒又抱怨英子干嘛要給他打電話,可唯獨沒有恨娜娜。
易曉宇本想找個地方坐著等到晚上,哪知廣州的天氣說變就變,剛才還是晴空萬里,一會兒的功夫就下起大雨來。他初來咋到,人生地不熟,附近又都是工廠,也沒有一處屋檐給他避雨。他只好跑到一棵樹下,饒是如此,身上也被淋個透濕。他越發(fā)恨起來,想一走了之,誰知這時,火辣辣的太陽又露出了臉,他又不好意思走了。
好不容易熬到英子從一大群打工妹中沖出來,帶他來到一家小餐館,他已是頭昏腦熱,咽干嗓痛。他以為只是連日加班有些氣虛,可沒等吃完飯,他就已經(jīng)覺得渾身疼痛起來。
他硬撐著站起身,想告辭離開,卻兩眼發(fā)黑,兩腿打飄。英子看出不對勁來,就在旁邊的小旅館開了一間房,要易曉宇先躺下休息。易曉宇本想拒絕,誰知這病來如山倒,他連舉手都吃力,情知只有如此,只得隨著英子來到房間,結(jié)果躺下就爬不起來了。
連續(xù)發(fā)生的幾件事,讓易曉宇心亂如麻,他又不善表達,全都憋在心里。心火被冷水一澆,易曉宇發(fā)起了高燒,連著好幾天米不沾牙?;杌璩脸林?,他只記得有人用勺子一口口給他喂水,用毛巾輕輕擦拭他身上的汗,每一次的碰觸,都猶如甘霖落在久旱的田地,令他發(fā)出愉悅的顫抖。他那殘存的意識不禁又想到了娜娜,如果照料自己的人是她,那該多好啊。可就連那點意識也清楚地明白,他會這樣照顧娜娜,娜娜是不會這樣照顧他的。
易曉宇病了一個星期,英子也在他身邊守了一個禮拜,衣不解帶,目不交睫。如果易曉宇此前還有賭氣、猶豫的成分,在那一刻,他做出了決定。與其選一個自己愛的人,不如選一個愛自己的人。
從廣州回來后,易曉宇最后一次鼓足勇氣去了娜娜家,卻是鐵將軍把門。路過的人告訴他老傅早就搬走了。易曉宇徹底斷了念想,索性從廠里的母子宿舍搬回了老屋,此后他再沒回過這個他曾經(jīng)深愛和向往的電機廠。
易曉宇進了骨科診所,可很長一段時間,做的不過是些搬運工、清潔工等可有可無的工作。四舅說是讓易曉宇來幫忙,真的只是幫忙,學(xué)徒的事兒卻是只字未提。
原來四舅答應(yīng)讓易曉宇來診所,純粹只是幫易曉宇解決下崗后的生計問題。這易曉宇憨頭巴腦,其實是四舅很不對把的那種,加上易曉宇早就過了學(xué)手藝的年齡,所以四舅嘴上說讓易曉宇做學(xué)徒,實際上也就安排他干些雜活兒,壓根兒也沒打算教他。
易曉宇卻不知這些內(nèi)情,他對自己能夠來到診所工作已經(jīng)心存感激,每天都踏踏實實做著那些勤雜工,和其他醫(yī)生指派他去做的事情。
這天,診所來了一位老年病人,腰部受傷,自己不能動,脾氣還大。家屬推著他來看病,結(jié)果因為擔心診所多做檢查多收費,就是不愿去做透視。四舅見這種病人就煩,找了個理由就起身出去了,臨走時還示意易曉宇,實在不愿意做就讓他們走人。
易曉宇見對方翻身都困難,哪兒好意思說讓對方走的話。他費了半天口舌和老人解釋X光的必要性,最后終于說服對方??傻人巡〈餐频絏光機旁,卻又有了新的問題。病人的妻子個子矮力氣小,根本挪不動病人。易曉宇見狀,就找了兩條床單,一條捆住病人大腿,又一條從病人腋下穿過再打了一個結(jié),然后他自己雙手一發(fā)力,“起!”硬是憑一己之力把病人穩(wěn)穩(wěn)地給挪了過去。
正好他四舅從旁邊經(jīng)過,看到易曉宇所做所為,當時也沒說什么,只是下班時把易曉宇給叫了過去。四舅先是批評他,說人心隔肚皮,防人之心不可無,這種不配合的病人最好別沾手,免得好心惹壞事。然后又拿出個握力器,讓易曉宇捏兩下。
易曉宇莫名其妙,很輕松就把握力器給捏扁了。要知道,他在工具車間天天搬鐵塊,捏這塑料握力器,不就跟玩兒似的。
四舅點點頭,這時才說易曉宇心眼好,有耐心,手勁大,很適合學(xué)中醫(yī),問易曉宇愿不愿意跟著他學(xué)。易曉宇喜出望外,當然愿意,就準備行拜師大禮。四舅擺擺手制止,說易曉宇年紀大了,再按部就班從頭練基礎(chǔ)肯定不行,現(xiàn)在只有揀著要用的先學(xué),學(xué)到哪兒算哪兒,也就不算拜師了。
話說易曉宇的四舅也是個奇人,聽說小時候老頭子最喜歡他,卻也對他要求最高。他面上服從,心里卻和老頭子對著干,什么抽煙喝酒、吃喝嫖賭,樣樣都有。老頭子越生氣,他越得意,現(xiàn)在都快五十了,一堆女朋友,可就是不結(jié)婚。按說四舅是老頭子的關(guān)門弟子,也是老頭子嫡傳,手藝精湛,可他的心思卻全不在診所。老頭子把診所傳給他們后,四舅是心情好就來幾天,心情不好就人影都見不著,老頭子拿他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把診所全部讓三舅來打理。
但四舅小時候和易曉宇媽媽關(guān)系最好,自己又沒有小孩,也就談不上什么傳兒不傳女之類的規(guī)矩。見易曉宇有手勁,也有愛心,卻是正骨推拿的好材料,于是要易曉宇跟他先學(xué)學(xué)推拿按摩之類的外圍功夫,也不算是正式傳藝。易曉宇求之不得,自然應(yīng)允下來。
等正式開始學(xué)習(xí)易曉宇才知道,原來看上去簡簡單單的推拿,居然也有那么多的手法。什么推、拿、按、摩、擦、揉、搓、搖、捻、點、抖、拍,僅僅一個舒筋就有分筋、理筋、拔筋、彈筋的區(qū)別,手法、力度天差地別。
因為所有的手法都需要手指、手腕、小臂用力,初學(xué)者這一關(guān)最是痛苦,一天的練習(xí)下來,輕則連筷子都握不住,重則就成了腱鞘炎。包括三舅四舅小時候過這一關(guān),也不知道流過多少眼淚,挨過多少皮帶。誰知傻人有傻福,易曉宇在工具車間那一膀子力氣卻正好派上了用場,他都不需要怎么熬過疼痛那一關(guān),一些基本手法就已經(jīng)掌握了。四舅見他上手快,索性把一些不那么緊要的病人交給他來做康復(fù),自己輕松的同時,也讓易曉宇多練練手,自己也好隨時指點。
很快,易曉宇成了理療室的專職大夫,也穿上了白大褂,可那些清掃廁所,清理廢棄品之類的雜活他卻依然在干。他覺得,這小診所就跟他自己家一樣,自己家臟了,難道不得自己打掃干凈嗎?
縣城小診所,推拿按摩屬于骨科治療的配套服務(wù),不單獨收費。所以很多老頭老太太在做了第一次治療以后,就不去找醫(yī)生,而是直奔理療室。
“易大夫,這兒又有點疼了,幫我按下……”
“易大夫,上次你給我按了一下,好多了……”
易曉宇從來不會拒絕。他知道自己是在學(xué)徒期,按的愈多,手法才練的越熟。他也愿意聽到從別人口中一口一個易大夫的尊稱,他更愿意看到別人在自己的按摩下減緩了疼痛,那一聲聲感謝,讓他覺得自己瞬間高大了許多,心里也是甜絲絲的。尤其是當人們聽說他家在農(nóng)村的時候,不僅沒有因此而輕視,反而豎起大拇指,這是他在任何地方,也從未受到的尊重。
他看著自己那被酒精和藥水泡的發(fā)黃的雙手,由衷感到,終于可以用雙手改變自己的命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