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禮,卸警銜領(lǐng)花……向左向右轉(zhuǎn)……”
無論多么不舍,總是要脫下這身軍裝,離開這所營房。無論葉歡平時有多么堅強,多么桀驁,在卸下警銜領(lǐng)花的那一刻,兩行熱淚,不由自主滾落下來。
打好背帶,和每一名老兵擁抱擊掌,在這里發(fā)生的一切的一切,都將成為過往。葉歡和朱大偉踏上列車,他們?nèi)サ姆较?,就是來時的地方。
盡管葉歡已不再是班長,可他還是把同鄉(xiāng)的幾名戰(zhàn)友送到武裝部、對口安置點,依依惜別后才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廠里,這時已經(jīng)是晚上了
再次回到廠里,葉歡覺得又熟悉又陌生。
還是沒有變啊,葉歡感慨。部隊的駐地算是比較偏,卻依然能感受到沿海城市快速發(fā)展所帶來的變化。超市取代了雜貨鋪,BP機早就換成了大哥大,一條街一條街的都是K廳、酒吧、洗腳城??墒沁@廠,卻和他離開家去當(dāng)兵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球場還是那個球場,禮堂還是那個禮堂,只不過路上的人稀少了許多,單元樓也不再是燈火通明,甚至一整個單元都是漆黑一片。球場上依然有人在玩球,可那單調(diào)的拍球聲更顯得球場的空曠、無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無論這里是繁華還是靜寂,馬上就到家了,而家,永遠都是最溫暖的地方。雖然——
“中午就說到了,一直等著,怎么搞這么晚才回來……
這才半年沒見,怎么就黑瘦黑瘦的……
人家都知道多打幾個電話,你倒好,都快到家了也不打……”
葉歡媽不住絮叨著,連葉歡爸爸都看不過去了,“你少說兩句。來,把包給我,快去洗手,吃飯,都快涼了?!?p> 呦,全是葉歡喜歡吃的小菜,還難得擺上了三個酒杯。他頓覺食欲大開,狼吞虎咽就開吃了起來。
歡歡媽忍不住又說起來:“哎,慢點吃,又不是趕著走……”
“好吃,好長時間沒吃到家里的菜了?!?p> 葉歡狼吞虎咽,一圈酒喝完,才想起一件事。他起身從包里拿出一條煙遞給爸,“福建的煙,孝敬你的”,又取出一套護膚品遞給媽,“給你買的”。
“又浪費錢……”歡歡媽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爸給瞪回去了。
“好啊,你先放著,咱爺倆一起抽?!?p> “你們的戰(zhàn)友都退伍了?有留下來的嗎?跟你一起回來的都安置好了?都分在哪兒?”歡歡媽不知憋了多久,實在忍不住,又一口氣問出一串問題。
“媽,你哪兒來那么多問題,他們還能去哪兒,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有單位的都分到保衛(wèi)科,沒有單位的就到人武部掛個號,然后各回各家?!?p> “沒有提干的?”
葉歡把眼一翻,“有,那得他們家里有關(guān)系,還要有錢,你們有嗎?”
“你看你,我關(guān)心問兩句,就不耐煩了。”
葉歡把筷子一放,“不吃了。”
歡歡爸吼了他媽一句:“你也是,人家才剛回來,沒說讓他好好吃頓飯,問長問短的,煩不煩?!庇侄似鹁票攘艘豢?,對葉歡說,“回來就好。是歇兩天,還是就得去報到?”
“報到證有期限的,先去報到吧?!?p> “行吧,那你就你先報到吧。你去看看也好,廠里人都快走完了?!?p> “啥意思?”葉歡一愣。
“廠里效益不好,發(fā)不下來工資,說搞減員增效,把人都分流一半了,還是不行?!?p> “那你們現(xiàn)在都下崗了?”葉歡在部隊時就聽說從東北開始席卷全國的下崗潮,他總以為那些事情很遠,沒想到自己家也走到了那一步。
“沒有,還算是比較好,允許內(nèi)退。”
“不就是下崗嘛,換個名字,每個月就發(fā)點生活費……”葉歡媽又發(fā)起了牢騷。
“你懂個屁,內(nèi)退也是退休,只不過是廠里先給你發(fā)退休金,到年齡了再走養(yǎng)老保險?!比~歡爸給葉歡媽使眼色,葉歡媽撇了撇嘴,沒再說話。
合家歡的氣氛頓時變得壓抑起來,葉歡聽出了家里的困難,他給爸爸點了支煙,說:“我今天累了,等會兒洗洗就先睡了。媽,明天我慢慢再跟你聊?!?p> 第二天,葉歡就來廠保衛(wèi)科報到。
保衛(wèi)科科長姓隋,也是退伍軍人,長得又高又壯,國字大臉,眉毛像兩把鐵刷,看起來煞是讓人害怕。但他一說話,就全露了餡,聲音又低又慢,客氣得不得了。一見到葉歡,“呦,這不是歡歡嘛,從部隊回來了?”
“嗯,昨天才回來。隋叔,這是我的安置證?!?p> 隋科長接過來,看也不看就遞給旁邊的小保安,“拿去,到勞資科登記,告訴他們從今天算工資。對了,歡歡,你穿多大號衣服?”
“175?!?p> 隋科長又對著那保安說,“你辦完登記,再去派出所領(lǐng)一套衣服,告訴他們是我要的,別拿舊的忽悠我。”
“別,我自己去吧……”
“沒事兒,讓他去,他坐得都快化了,就想跑出去。”
葉歡忙給小保安敬了一支煙,“那謝謝你啦。”
保安走了,隋科長示意葉歡坐下,“呵呵,打小就數(shù)你調(diào)皮搗蛋,到我這兒可不少次了。我說怎么不犯事兒了,沒想到去當(dāng)了兵?!?p> 葉歡搔搔頭,“小時候不懂事嘛?!?p> “那是。我們覺得你是個好娃子,每次教育教育就把你放了。要不然,你能去當(dāng)兵?”
“呵呵,謝謝隋叔。我剛來,有啥事你盡管安排?!?p> “你不用客氣。人武部的人打過電話來,說安置到我們科,征求我們的意見。本來想拒絕,但一想你不來這兒還能去哪兒呢,到社會上不變更壞了,就同意了?!?p> “啊……”葉歡沒想到隋科長本來是要拒絕他。
“你別多想,要放在以前,我二話不說搶著要你過來,但是現(xiàn)在?唉。廠里的情況估計你也知道,效益不行了,你上班也行不上班也行,反正沒有工資?,F(xiàn)在車間車間沒人管、倉庫倉庫沒人管,稍微值點錢的東西都有人惦記,白天晚上都偷偷弄出去賣,沒辦法?!?p> 葉歡點點頭,明白了現(xiàn)在的處境。
“保衛(wèi)科算是好的,有專項補貼,經(jīng)費也還算有保障,但也就保個基本工資,以前那些津貼物資年終獎之類的都別想了。沒事,進來了有我罩著你,你今天就算報到啦,先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就回去休息。等明天警服來了,你開始值夜班。我告訴你,現(xiàn)在賊娃子太多了,那些水貨根本不行,就靠你了?!?p> 葉歡從保衛(wèi)科出來,心頭悵然。他沿著小時上學(xué)的路,向廠內(nèi)慢慢踱去。辦公樓、幼兒園、電鍍車間、機修車間、工具車間……到處冷冷清清,雜草叢生。記憶中那震耳欲聾的鍛造聲、切削聲、車床聲似乎只是錯覺,這里像幾百年都沒有人煙一樣死寂,偶爾飛過一只烏鴉,更顯得到處凄涼。
葉歡在路上走著,心情越來越沉重。無論他是否喜歡這個廠,有廠就像是有根,說話也有底氣。在軍營,他可以自豪地說:“我是廠里人,我是從廠里出來的”。可現(xiàn)在,他從那里來?要到哪里去?
恍惚間,葉歡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昏暗的車間里閃過。
“小易!”
易曉宇聞聲抬起頭,“哎,葉歡!你啥時候回來的?”
“昨天。”
“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去接你?!?p> “靠,你拿什么接我,騎自行車?”葉歡見到老友,不爽的心情也隨之拋在腦后。
“呵呵,用腳接。你這次回來就再不走了吧?”
“嗯,我分到保衛(wèi)科了。”
“保衛(wèi)科?那還行。你在上班?”
“我說來廠里晃晃,看看那個車間有好看的小姑娘,咋一下就看到你了?!?p> “還小姑娘,老大娘都沒有了?!币讜杂钤捳Z中透出落寞。
葉歡卻不以為然,“幾點下班?出去吃飯去。”
“我?隨時可以下班,你今天來得巧,明天我就不來了?!?p> 易曉宇關(guān)上車間大門,兩人也不騎車,一邊走著一邊聊著,再次來到那家熟悉的胖子飯店。
飯店的門臉由鐵皮棚子改成了紅色的伸縮雨蓬,門口還擺著一個長方形紅色燈箱,寫著大骨頭湯、干煸沙丁魚等招牌菜。中午時分,可店里稀稀拉拉只有幾個人,看上去都挺面熟,彼此笑一笑卻都叫不出名字。
隨意點了些菜,葉歡掏出煙遞給易曉宇,小易擺擺手。
“酒呢,也不喝?”
“少倒一點,我酒量你知道?!?p> “行吧,那你自己來,喝多少倒多少。哎,家里怎么樣?叔叔阿姨還好吧?”
“嗯,都挺好的。”
“昨天我才聽老娘說廠里都在辦內(nèi)退,阿姨辦了沒有?”
“正在辦,估計還有點麻煩,各個車間的政策都不一樣。”
“唉……對了,我問你,我記得去當(dāng)兵的時候廠里還好好的,怎么才兩年時間,就搞成這樣了?”
易曉宇搖搖頭?!拔乙膊恢朗钦厥拢@幾年效益都不行,一年不如一年,今年上半年就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只有幾個車間還有些外協(xié)加工的活兒。工資也欠了快半年都沒發(fā)。”
兩人夾了口菜,喝了口悶酒。
“那你們車間?”葉歡又問,“你還在上班?”
“車間主任接了些來料加工的單子,算是找點事兒做。有一單沒一單的,不過比其他車間還是要強一點?!?p> 葉歡挺郁悶?!霸缰啦换貜S里了,別到時候工資都發(fā)不出來,算是瞎火?!?p> 易曉宇沒說話。葉歡知道,易曉宇比他更難受,他只是把廠當(dāng)做人生的過路站,而易曉宇把廠當(dāng)做了終點。
“哎,你和娜娜后來怎么樣了?”葉歡問。
“不怎么樣?!?p> “啥意思?談沒談?”
“在談,但是……唉?!毙∫子杂种?。
葉歡有些不耐煩?!耙褪歉懔?,要就是沒搞,吞吞吐吐的,跟我說你有個啥不好意思?”
“別提了,她要去分廠。剛好你回來了,想找你拿個主意。”
易曉宇將娜娜想去分廠的事原原本本給葉歡復(fù)述了一遍,感慨說:“要不是你幫忙,現(xiàn)在她還在鍋爐房呢,我覺得她真是不知足?!?p> 葉歡瞪了他一眼:“這話我說可以,你說就不合適了吧,你們畢竟以后要一起搭伙過日子的。再說,人家有這想法很正常,廠里誰沒這想法?你別老以前的事掛在心上,我都沒意見,你有個屁的意見?!?p> “是不是我自己想得簡單了,我覺得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好好過日子就夠了,難道不好嗎?”
“好好過日子?你說得倒輕松。以前咱們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了,家里都有爹媽在操心,連根蔥賣多少錢都不知道?,F(xiàn)在你們單獨開伙過日子,柴米油鹽醬醋茶,哪樣不得拿錢買?”葉歡一語點破。
“唉,你和羅宏都出去過,見識過世面,我呢,想的就簡單,就想著像你們小時候一樣,兩口子都在廠里上班,小孩就朝托兒所一丟,多開心,誰知道會變成這樣?!币讜杂钫Z氣低落。
“靠,想那么多干啥,你和她一起去不就好了?多簡單的事兒?!?p> 易曉宇苦惱地說:“不知道……我有些害怕?!?p> “害怕?你怕什么?”葉歡聽著有些蹊蹺。
“我害怕去了分廠反而會談不下去。在你面前我也不怕不好意思,我和娜娜接觸這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離不開她了,一天不見她就覺得少了些什么。可是我總是在擔(dān)心,娜娜會不會只是因為感激我才和我在一起?又或者,是因為這邊只有我接納她,所以其實她沒得選,可出去后,大家誰也不知道她的過去,外面又是個花花世界……”小易艱難地坦承心扉。如果不是面臨重大抉擇,這些話他寧愿爛在心里也不會說出來。
葉歡點點頭,“你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啊——不過該做什么,我們有得選嗎?再說,廠里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人家娜娜就算跟了你,也不能喝西北風(fēng)啊。要我說你就應(yīng)該出去,你這技術(shù),在外面很吃香的,到時候你吃香喝辣,娜娜能說啥?對了,你跟她上床了嗎?”
易曉宇搖搖頭。
葉歡嗤之一笑,“媽的,跟你說讓你生米煮成熟飯,不就不怕她跑了?!?p> 易曉宇卻只是苦笑搖搖頭。